九十年代初,还在念大学的甄安其踏上东帝汶原生态的土地。
一切都是新鲜的。
蓝色的海,白色的沙,绿色的树,黄黑色的人。当地没有公路。葡治时期仅有的一点基础设施,也在印尼强制接管后被大量拆除,沿途所见,医院、学校、教堂都已成废墟。卡车行驶在路上,一颠一颤。
但医疗小组里的年轻人,对一切都感觉新鲜,还是笑嘻嘻。两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TVB情景喜剧里有个新人,唇红齿白,非常好看,好像叫古天乐。男生则不时向导游发问,了解当地情况。
印尼占领东帝汶后,试图以饥荒作为武器,对当地人进行灭绝。在葡萄牙政府管治下缓慢发展的国家,一度大退后。各村落回到了自给自足的原始状态,以农牧业为主。由于印尼兵毁灭了大量医院、学校等基础设施,因此,医疗小组以旅游为名,进入当地,偷偷为村民们提供医疗和教育服务。
导游再三叮嘱大家小心,最后又笑着说,“虽然政局不太稳定,但是治安还是不错的。就是条件比较落后,辛苦大家。”
年轻人觉得自己能吃苦,都笑着说不怕。
甄安其坐在最为颠簸的车尾,手臂抱着膝盖,一路在看远处的基督山。她非常安静,车上的男生都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都在偷瞄她,看她双眼乌黑而亮,鼻子挺而翘,眉宇间有点英气。只是眼睫毛很长,当她闭眼时,那英气便被掩住,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安静。
其他女生低声笑着说:“你们别想了,人家男朋友是港大医学院高材生,感情好得很,毕业以后就要结婚的。”
男生都意兴阑珊。但车上还是欢声笑语,直到他们到了目的地村落,又都分散住下了。
甄安其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当地人的优点跟缺点都很明显。民风淳朴,贸易还停留在最基本的交换阶段,没有欺诈。对于向他们提供帮助的这些年轻人,村民们都非常感恩。他们晚上回到房里,经常发现逼仄的屋子里,又多了几个火龙果或者椰子。但甄安其发现,当地人并不勤快,很多中小企业往往是华人兴办的,由于华人在当地过得不错,因此会受到某些当地人的眼红,甚至挑衅。在她出发前,高伦就多次提醒她要行事低调,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甄安其对一切都挺满意。当地人文盲率极高,导致基础的卫生常识也不懂,医疗小组的人经常要言传身教。村子里只有一个年轻人懂葡萄牙语,有一个懂一点英语,两人就充当起他们的翻译。
事情是在一个傍晚发生的。
因为缺乏干净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甄安其要到市区里购买。她约了懂葡萄牙语那人,在村外的海滩上见面。等了好一会,在落日余晖中,她终于看到对方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停在跟前。
“路上有事吗?”她看对方没有给她头盔,也闷声不语,觉得奇怪。
“上车再说。”
她上了车,摩托驶得飞快。还没驶出市郊时,甄安其已经觉得不对劲。她意识到,对方是要将自己卖给人贩子。她想跳车,但摩托高速行进,她跳下来,摔断腿,更别想跑了。
很快,她被带到一间废弃旧屋里,附近除了人高的杂草丛,别无一物。天色已暗,没有人能帮她。
那人像拖货物一样,将她拎到屋子里。一面角落堆着旧厂房淘汰的大宗物品,另一面角落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正垂着脑袋,半长头发遮住半边脸,听到声音,才擡起脑袋来。
这是甄安其第一次见到文滨。
那时候,他半边脸英俊沉郁,另外半边脸却有一道道刀疤,丑陋无比。他个子高,走到同伴身旁,伸手拎过甄安其。她的目光恰好触到他丑陋的半张脸,他敏感地别过脸,厌恶地将她随意扔到里面角落。
听到这里,周礼忍不住问:“是绑架?”
“当时我也这样认为。但后来我发现,屋子里另外还有第三个人,是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他们将我带来为他们的同伴疗伤,因为他袭击印尼人,被反殴至重伤。而医院被印尼人把持,他们只得将我绑来。”
在救治时,甄安其听到另外两人低声说,救活了“大哥”后,“就把这个女的杀死”,避免消息流出去。
这话是带她来的那人说的,刀疤脸的年轻人沉默,没有表示反对。
甄安其想,只能从刀疤脸身上下手了。
她一心拖延,提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要对方购买。她说的地方非常远,只能骑车才能到。拐她来那人嘴里咒骂着,但还是急匆匆奔出去。屋外传来引擎发动声。
“我用磕磕碰碰的葡萄牙语,求他放过我。他非常沉默,最后用中文说,不可以。我这才发现他是华人。”医疗中心内异常安静,甄安其像是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她才说,“但最后他还是放我走。”
擡头看周礼一眼,她抿了抿唇,“不,不是因为男女私情。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甄安其第一次见到文滨,她以为,只有那一次。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回去后,她告诉医疗小组其他成员,他们连夜换地方,到另外一个村子驻扎。并且相互约定,彼此之间要结伴同行。
但几天后,他们住的村子被印尼人洗劫,据说是因为藏匿了“叛逆分子”。村子被放火烧,他们的护照都被烧毁。村民偷偷通知他们,让他们分开逃跑,往印尼方向逃去。因为东帝汶政府已经瘫痪,他们逃亡印尼,找葡萄牙或者中国大使馆,还能够寻求帮助。
“那几天,天上下着大雨,当地没有公路。听说近年来中国企业进去,帮助他们修路了。不过当年,那些路是很难行的。我跟另外两个女生一路奔逃,最后失散了。”
甄安其在这次逃难路上,在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门口,遇上文滨。
一路逃亡,她身上只剩几片面包。文滨当时也在逃难,没有食水,而且正在发高烧。甄安其发现他时,他蜷缩在教堂一角,意识正在迅速流走。甄安其喂他退烧药,等他清醒后,分了一半食物给他。
“现在说起来有点奇怪,但后来我跟他一起踏上了逃亡的路。我们走了两天,也能找到一些食物。但到了第三天,当时大街上戒严,哪里都找不到食物,也没有地方容身。我饿得几乎晕倒。这时候,我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食品库前,门外有人把守。文滨上前跟对方讨食物,那人坏笑着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周礼已经能够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甄安其撩了撩头发,低声说,“事情跟我设想的不一样。那个人,对女人不感兴趣。”周礼明白了。年幼时,被那几个嫖客压在身上的记忆,瞬间裹挟住他。他的手下意识地捏成拳头,耳边虚掉甄安其的话,好一会,才回复心神,甄安其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就这样,我在外面,抱着膝盖,在冷雨中等了一个小时。一小时后,门开了,文滨拿着两包饼干跟两瓶水,走了出来。”
后面的细节,甄安其全都记得清楚。
她记得自己站在冷雨里,眼泪流得一脸都是。文滨站在她跟前,看到她红红的眼眶。他擡起手,抹了抹她的脸,“不要哭。生死以外,别无大事。”
他们继续一路逃亡。
她记得自己告诉文滨,医院可以做皮肤修复。她说,在科技发达的地区,很多问题都可以获得解决。她跟他讲自己读大学的事。大学,对他而言,是个遥远的事物。但她对他说,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写到,“原始的生物实体从一开始旧不想改变。如果条件始终不变,它就总是只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
他很沉默,偶尔会问她,在路上翻看的是什么笔记。她拿给他看,是自己写的日记。她说,回去以后,拿到媒体上发表,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说这话时,他们刚好挤到大卡车上,正一颠一颠地往边境驶去。车上众人议论纷纷,说由于大量难民涌入,东帝汶与西帝汶(属印尼)边境爆发瘟疫。边境即将关闭,车上众人都在庆幸,说幸好自己赶上这趟车。否则就来不及了。
文滨正坐在车尾,沉默地看着手上甄安其的日记。他不太懂上面的方块字,但是他现在觉得,文字和知识,是一样美好的事物。他要知识,也要金钱。他要一切。
他用手抚摸日记本上,甄安其手写下的Miracle单词。那个m字,她写得潦草而飞扬,是少年人的自信。
甄安其坐在他身旁,正眺望远处被雨水覆盖掉的茫茫苍色。
他又翻开一页,这时感觉手非常地痒,视力有点模糊。他卷起衣袖,用力抓了抓手臂。
这时,身旁有人惊声喊起来。
甄安其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回过头,只见到大伙儿神色惊恐,身体不住往里瑟缩,用手指着文滨。
她低头一看,见到文滨手臂上出现了红色斑点。
她明白过来了。
这时,她分辨出来里面的葡萄牙语,和一些日常印尼话。人们在高声喊,车子很快停了下来。她听到他们说,“把他扔下去!把他扔下去!”
甄安其浑身颤了颤。身旁,一个华人女生好心对她说,“你别坐在他身旁,过来,靠我这边。”
她觉得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在原处,看着车上的男人开始戴上手套,一人抓住文滨的一只手脚,将他往下扔。
好心人将甄安其往后拉,不住说,“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文滨被扔到泥泞地上,手上还捏着那本日记。雨水一刻不停地下,瞬间将人跟笔记本都覆盖掉,变成了一坨泥土,湿漉漉的,被遗弃在通往印尼的路上。
车上,人们发出庆幸的声音,“还好发现得早。”“还有半小时,就能赶到边境了。”“运气真是好啊。”
甄安其坐在车上,身子随着车辆的晃动而震颤。在她的视线里,是天地间苍苍茫茫的雨水,以及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的文滨。
然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喊:“停车——”
后来那些年里,甄安其有想过,她跟文滨的羁绊,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她跳下车,一脚深一脚浅,踏着泥泞,奔回文滨身边开始。
文滨没有染上瘟疫。两人休息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抵达印尼西帝汶边境。那里有大量国外媒体,甄安其找到一家中国媒体,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后来终于联系上了中国大使馆跟葡萄牙大使馆。
“后来我就回到新濠了。从此再也没踏上过东帝汶的土地。”甄安其说完这话,缓缓叹了口气,像在为过去下一个注脚。
再后面的事情,师母不说,周礼也能猜到一些。她回到新濠,恢复了平静的人生,去韩国进修,又回到新濠工作,跟高伦结婚。
再后来,周礼认识了契爷,也来到了新濠。他被作为一只棋子,放到了甄安其身边。
甄安其看周礼神色,知道他在回顾自己的过去。她低头,想了想,想说她在日本跟韩国时,已经见过文滨。但又想了想,觉得告诉周礼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低头,沉默。
再见文滨时,她在首尔大学进修。那天一早到实验室,发现桌上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张字条,上面印着汉字,写道——
你还是那样,不适合自己的事情,硬是要做。不该去东帝汶,你去了。不该救的人,你救了。不该来韩国,你来了。不该嫁的男人,你要嫁。
甄安其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但她非常疑惑:自己来首尔一年,没有人知道她去过东帝汶,没有人知道她在新濠有个叫高伦的未婚夫。实验室里除了她,没有中国籍的人,谁会用汉字跟她恶作剧?
走出实验室时,已经是傍晚。她远远看见大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她擡眼看,但那人又消失了。她疑心自己太疲累,导致幻觉。
但第二天,实验室桌上又出现了信封。她问其他人,这两天有谁来过,大家都说没有其他人。
她拆开信封,见到里面又是一张汉字纸条,写着“你在黄禹锡实验室,但碍于外国人的身份,根本没法接触到核心业务。我可以以外国私人基金去资助他,然后推荐你。”
她不动声色,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这天晚上,她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站在门外,抱着手臂,看着大树下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在地上拉出一道很长的影子。头发半长,掩住半边脸。这让她想到了某个人。
她走过去,凑近了看他的脸。她说:“好久不见,文滨。”
那时候的他,已经跟昔日那个穷小子浑不相同。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另一边脸已经修复,脸上虽留有难以觉察的痕印,却像男人的野蛮图腾般,使他变得更具吸引力。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跟过去相比,现在他富有,果敢,眼神中有股狠劲。
也许因为这点不一样,甄安其觉得,两人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她问他,纸条是不是他写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了一些话,具体内容她忘记了,但最后她有点怒气冲冲,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微笑,伸出手臂拦住要走开的她,在她脸颊上郑重地吻了一下。
这像是某种仪式。她跟他之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的关系。
但是她清楚,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清楚地向他表达了这一点。
后来,她到京都大学进修,一个中国人,依旧难以接触技术核心。高伦当时已经在新濠大学任教职,叫她回去。她收拾包袱回家,两人不久后结婚,接着生下高希言。她在新濠再生医疗研究所工作,偶尔见到一些同事前往内地发展,说是现在国内这方面的研究势头很猛。
她心里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但最后还是放不下丈夫跟女儿。
这些往事,像浪花一样,在她心头翻了又翻。几乎要卷起到嘴边,像金鱼吐泡泡般吐出,还是忍住了。她在高伦身边,眼看他这个徒弟周礼成长,纳入他,作为家庭的一分子。但出于某种直觉,她总觉得这个异常沉默的少年,将一切看在眼里,像可以洞破人的内心。
周礼倒了杯牛奶,放在师母跟前。甄安其微笑:“这么多年了,你还保持这个习惯。”
“受师父影响。”周礼说。一提到高伦,两个人都静了静。
在异常的沉静中,周礼说:“师母,师父他……是我……”
“我知道。”甄安其擡起手来,那只手掌朝向他,掌纹深深浅浅,像看不清的命运。她的手竟然有点微微颤抖,“文滨打电话给你,让你杀掉高伦时,我在他身旁。”
周礼的手一抖,打翻了跟前的牛奶。白色液体倒在地板上,呆滞地缓缓流动,最后止息,像凝固了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