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时间,契爷的人会向他汇报手下几个养子的动态。契爷在餐桌上,专心致志拨开笋衣,盘中的笋蒸饭呈现眼前。他以筷子提挑起一点山椒叶,口中微麻生津,直落胃,生起快意。
餐桌前,手下向他汇报:南美岛国洗黑钱一事,由范立处理,他一直在当地。圣心医院近日跟政府有合作项目,周礼除了忙医疗中心的事外,基本就待在圣心医院,协助黄瑞风。
至于施友谦,除了偶尔在医疗中心待一下,最近都在赌场泡着。
这家赌场,并非契爷旗下那几家,倒是属于其他势力。不过施友谦向来声色犬马,哪里好玩去哪里,契爷想了想,不再追问。
施友谦经金色大门,进入酒店大堂,有游客在瑰奇的水晶柱群前合影。他穿过一千零一夜般的绮丽水柱长廊,踏上绵软的白色厚重地毯。等电梯时,尽头那张浅灰色敞耳形沙发,坐了一个女人,正低头啜泣,跟电话那头什么人在说话。旁边有小孩在追逐打闹。
电梯到了,施友谦步入。到了21层,他步出电梯。
掏出卡,刷开房门。一进房来,他先脱掉外套,顺手扔在一旁的长沙发上,又走到吧台前,取出一瓶红酒。他拿出两个红酒杯,倒上一杯,又倒一杯,端起一杯向窗边举起:“喝吗?”
帕拉转过身,身后是窗外一轮巨大的弯月。
她今天依旧穿得冼练,不过一身衬衣长裤。然而从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一截白皙脖子,宛如雪白的长颈花瓶之瓶身。
她接过酒杯,仰起脖子,一口喝完。然后掏出一支香烟,夹着香烟的手放下,以尾指和无名指轻轻掠过耳后头发,姿态从容不迫:“你找我,是为了看看那个叫高希言的女孩子,受训情况如何?”
又笑了笑,“你倒是挺重视她的。特地把她放到泰国这个势力错综复杂的地方,好让文先生鞭长莫及。因为自己不方便经常往外跑,又让我乔装过来。说起来,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施友谦伸手,将她手上香烟夺下,随手扔到桌面上。“这里是新濠,不是哪里都能抽烟的。”他说,“别多想,我跟她要有什么关系,还能将她送到你那里受训?”言下之意,帕拉那里并非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话,室内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几年前,泰国当局在南部靠近马来西亚的丛林地区中发现了数十座乱坟岗和36具尸体,这些坟墓位于蛇头用来关押难民的难民营中。营地中的大部分难民来自缅甸和孟加拉,部分被卖往了马来西亚。泰国国内最大的人口贩卖案,由此告破。
103名被告人中共有62人被判罪名成立,其中包括一名前将军、多名前政府官员和警察。最长的被判处94年监禁,最短的被判4年。据《曼谷邮报》报道,这103名被告人均被指控贩卖人口,还有部分人被控谋杀、强奸、洗钱、加入有组织跨国犯罪集团等。由于涉案人数太多,法官仅宣读裁决书就用了12个小时。
帕拉就是从小被贩卖的。
跟大部分人被卖做渔奴、劳工、性奴不同,她跟其他小孩被精挑细选出来,接受特殊训练,从格斗技巧、侦察与反侦察、网络入侵、人体解剖、外语交流、社交礼仪到历史地理,不一而足。因为她是女性,要学的东西,又比她的其他男性同伴多了一项——如何跟男人打交道。
三年前,帕拉在执行一项任务时,认识了施友谦。他救了她一命,让她重获自由身。在施友谦离开泰国时,帕拉问他,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
“等我想到再说。”他当时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
三年后,他再次回到曼谷,身边带上一个眼神警觉得像小动物的女孩。他让帕拉为自己训练这个女孩子,时间是半年。
窗外,新濠的夜晚,越深越热闹。
帕拉走到吧台前,为自己斟了杯酒,“你才给我半年时间,她能学到什么?而且,她就是块硬骨头。”
“磨。将这块骨头磨平,让她腐化,让她堕落。”施友谦看着窗外夜色,漫不经心道,“我身边不需要一个正义的伙伴。”
帕拉站到他身后,轻轻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像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要做什么?与其让这样一个人拖后腿,也许我能够——”
施友谦蓦然转身,一只手扣在她脖颈,帕拉浑身一僵,他的手慢慢摊开成掌心,从她脖颈往下滑去。他嘴上仍是笑着,但眼神认真,“不要打听我的事。半年后,我去泰国验货。在此之前,你尽你所能,将她改造成一个对我有用的人。”
正值遇上新濠有庆典,路上交通管制,行人游客极多,都一脸喜气洋洋看热闹。周礼从圣心医院出发,抵达医疗中心时,天色已暗。
他熄掉引擎,下了车来,快步朝中心内走去。
这天没有手术,除了清洁人员外,中心便没有其他人。周礼打印了几份内地及香港富豪的体检报告,打印机轧轧作响,门外传来清洁人员离开锁门的声音。随后便一片寂静。
周礼走到饮水机前,为自己倒了半杯水。在水声中,他似乎听到门边有响动。
他停掉,放下杯子,回过身。
在幽晦不明的室内灯光下,门边站着一个人,她轻声叫道:“阿礼——”
那一瞬间,周礼怀疑自己因为工作疲倦,而神经衰弱。这声阿礼,是他的幻听。这个女人,是他的幻觉。
但是,他的幻觉现在轻轻按下开关,屋里另外半边灯亮起,映在她的脸上。她现在真真切切站在那里,是一具血肉之躯。她向周礼踏前一步,低声说,“我想,之前留在你家的那张条子,你应该看到了吧。”
周礼的手放在桌面上,握牢,又松开,良久,他开口,“师母。”
甄安其似乎在叹气,又似乎在微笑:“阿礼,你还记得我。”
周礼像被人抽走全身力气,慢慢坐下来,久久凝视眼前的师母。她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穿一件麻质衬衣,肩膀上搭一件浅咖啡色毛衣,手腕上一只玉镯,仍是说不出的熨贴气质。十年过去了,她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变化。
在异常的沉静中,甄安其用手推了推腕上的镯子,像在斟酌如何开口。但这会面太过诡异,即使她有勇气重新出现,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半晌,她说:“我以为,你看过那张字条,会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跟你在医疗中心见面。”
周礼说:“我有心理准备,只是一直不相信会是真的。”
甄安其颔首,语气怅然:“是有点意外……”
“我不意外。从阿希进入福利院开始,我就隐约知道,有人在保护她。后来她离开福利院,一路追查契爷的事,但居然安然无恙,我已经心里有数。更何况,契爷现在做的事情,刚好是师母你以前的研究方向——”
室内又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好一会,周礼复又开口:“师母你被逼在契爷身边……”
“不,不是被逼。”甄安其擡起眼睛,她嘴角有艰涩的微笑,擡起手,托着下巴,姿态千回百转,还是周礼记忆中那个聪明温柔的师母。“我跟文滨的羁绊,比我跟高伦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