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高希言留在泰国,施友谦独自回到新濠时,已是两天之后。
医疗中心走廊上的光总是阴恻恻,会议室内,光线更暗。
施友谦进去时,一眼见到契爷坐在长桌后面。他闭上双眼,腕上的手表摘了,放在台面。在他旁边,坐着周礼。
施友谦徐徐转身,调整出一个微笑,向契爷问好。
契爷微微睁开眼,眼神是平静的,一如他在东帝汶初次跟施友谦见面一样。他擡起手臂,随手一指,施友谦随意坐下。
台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背朝幻灯片在做讲解——
“死尸的价值存在于人体组织移植,用遗体上的部分来修复自己的损伤,它变成了上亿美元的产业并且发展迅速……眼角膜(6000美元/对)能让失明的人重建光明,心脏瓣膜(7000美元/副)的移植能治疗心脏病,皮肤是修复烧伤的天然外衣,腿部的隐静脉(10000美元/米)可以用于绕道手术,腱(1000美元/个)被用来修复受伤的关节,一个捐赠者的骨头能用在近90个病患身上……”
契爷看上去心情不错,但脸上始终有种阴沉的轻蔑。施友谦的目光掠过幻灯片,在黑暗中盯牢他。
是因为他早年在东南亚的动荡生涯吗?导致这个人即使如今优渥富裕,眼角眉梢依旧有股狠劲。年轻时该有一张俊美的皮相,但或许生过一场什么病,或者是刀火劫伤,脸上脖子上留了淡红的疤。脑子也很好使,因此对愚蠢的人难以容忍。这些年来他在各地的养子养女,亦无一不是聪明好看的。
在这幽暗的室内,他始终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听着,偶尔动动嘴皮,一开口,全场都静下来。
讲述者听完契爷的话,侃侃而谈,“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受到风俗传统影响,遗体捐赠率低。由于合法遗体供应少,价格升高,尸体供应交易涌入更多人……”
说的是这样血淋淋的黑色生意,但契爷漫不经心地边听,边转动手上戒指。
施友谦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周礼。
这些年过去了,他从蹲在阳台上偷吃曲奇的小孩,变成了今日衣着光鲜的男人。明面上是医院院长助理,荣誉等身,众学生的倾慕对象。暗处,他与契爷在餐桌上谈论历史与歌剧,欣赏他最新的收藏。
在私底下?
施友谦想起高希言说过,周礼正在凭借意志戒药。他不会甘居人下,他正在试图脱离契爷的掌控。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么想着,他再次向周礼投以一瞥,对方恰好也移开目光,与他眼神接触。
施友谦与他对视,半晌,慢慢调整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含着这点笑,施友谦的目光落在周礼跟契爷身上。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将二人缠住,再缠住。
就是他们了。
他的复仇对象。
他想起,自己离开曼谷前,他在酒吧替高希言叫了杯黑啤酒。他告诉她,没有足够的决心,没有付出一切的觉悟,就不要指望能够复仇成功。他的手将杯子转过去,用冷漠的语气指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搜集契爷跟周礼的罪证,交给警方,以证你父亲的清白。不,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高希言听他说话。
“我在契爷身边,以医疗中心为切入点,搜集他的罪证。而你,”他看向高希言,一只手轻轻托起她下巴,“你是我用来对付周礼的棋子。”
高希言讨厌他这种轻慢,一把按住他的手,“谁是棋子还说不定。”
施友谦笑笑,“我喜欢你这种幼稚天真的自信。”
此时此刻,施友谦眼中看着周礼,脑中慢慢回想起高希言有点苍白的脸。耳边,那个男人站在幻灯片前,扔在喋喋不休,让人生厌。
契爷右手拈着一根铜质手杖,手杖头是一个精致马首,看上去有点年头,被摸得光滑铮亮。当说话的男人停下来,他慢慢开口,“尸体在东南亚搞就行了。不要在本地下手。”接着,他又问,“手术进行得怎样?”
他问的是今天在医疗中心内施行的手术——南美某小国财政部部长的私生子,因为车祸导致双目失明,内脏及脊髓严重损伤。在当地接受黑市人体器官移植后,出现排斥反应。施友谦得知消息后,跟对方取得联系,将患者接到新濠。
周礼跟施友谦跟在契爷身后,众人进入手术室上方的观望区。隔着玻璃长窗,可见手术室内正在进行iPS细胞移植手术。
手术台上,医疗人员正将含有由iPS细胞制作的视网膜细胞的溶液,注入患者眼部。注射后,研究人员需要进一步观察移植后的细胞是否会转变成肿瘤。
周礼向契爷解释,“因为事出突然,这次使用的不是患者本人的iPS细胞,而是其他人的iPS细胞。”
“不会有排斥反应?”契爷问。
“是京都大学储备的特殊免疫型细胞,排斥反应较低。”
契爷微笑,不再问。
周礼清楚,契爷其实并不真的,关心患者情况,也不管自己用什么方法取得京都大学的资源。他就是马基雅维利提到的君主,既是狮子,又是狐貍。只要目的达到,无需理会手段是否正确。
此时此刻,契爷要关心的,应该是另一件事吧。他擡头,果然见到契爷已将目光投向施友谦。
施友谦告诉契爷,自己已跟这个财政部部长建立合作关系。部长透露,当地即将发行新币。“我们手上那笔钱运到当地走一圈,利用旧币过渡新币的政策,回来时已经洗白,还可以变三倍。”他擡头看了周礼一眼,平静地说,“对方说,只要手术成功,我们在当地的事情,不用担心。”
契爷笑着,用手搂过施友谦肩膀,又含笑擡眼看看周礼,“很好,很好。有你们两个在,我没有不放心的。”
施友谦微笑,擡头看向周礼,“我跟阿礼一起长大,什么事没一起做过。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