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驾驶他那辆摩托,一路从凼仔岛驶向新濠半岛。在大桥出口绕了个圈后,他接到高希言电话,加大马力,驶回凼仔,最后驶至新濠大学再生医疗研究所。
研究所一如往昔,葡式建筑外墙上没有任何字样显示其存在,更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人知道在学术资源欠缺的新濠,这片比香港更为不毛的文化荒漠,居然有这样一个与国际前沿科技接轨的地方。只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由内地人组成,另外小部分来自其他国家。
入夜了,夜风吹过来,他把外衣翻领拉起,坐在长椅上。
附近绿化极佳,树树含风,教职工楼里的住户带着小孩在楼下玩。一个球踢到周礼脚边,他接住。小孩奶声奶气地跟他讨回来,接过去,欢快地跑开。他看着小孩奔到一棵树后,树木后一个身影晃了晃,原来高希言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看了他多久。
他回视她。
高希言走过来,停在他跟前,忽而开口唤,“阿力。”
周礼的脸色变了变。
高希言在他身旁坐下,再次唤他,“阿力。好久不见。”
周礼什么都没说。
“不适应这名字?还是已经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她低声说,“阿力,除了杀掉自己师傅外,你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比如说,你出现在我们家,真的是偶然吗?”
远处有一排排建筑,都已亮起了平凡人家的灯。当年,高伦就是这样推开家门,将周礼领进去。
高希言接着问,“你出现在我家,是为了接近爹地,还是接近妈咪?”她转过脸看周礼,“你那位契爷,到底给你安排了什么样的任务?”
“够了。”周礼低声说,“不要再查下去。”
“为什么不?我又没有任何危险,死的都是我身边的人。”高希言扳着指头,逐一数去,“曹山、郭神父……”
提到郭神父的名字时,她察觉到周礼在身边似乎微有响动。她转过脸去看他,失望地看到,他依旧面无表情。
是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将自己的过往于内心都藏在铠甲内,从不卸下。但是年少时候的自己,居然认为这样的男人才有魅力。
她追问:“妈咪在哪里?”
“我不知道。师母失踪那天,我跟你在一起。”
高希言说,“你不知道,但你那位契爷知道。当日你出现在我家,根本不是偶然。”她的双手搁在膝盖上,那是一双曾经无数次握过礼哥哥的手。这双手,在他指导下完成过许多作业,在他摩托后座上环抱住他的腰,在他入睡时偷偷撩起过他刘海。现在,她将双手握成拳头状,细细咬牙,“我在施友谦那里,偷看到契爷在搞非法医疗中心的资料。计划书中的项目,刚好是妈咪当年在做的事。你来我家,是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妈咪失踪,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在良久的沉默后,周礼说,“我对师母为何失踪,一无所知。但当年我出现在你家,的确不是偶然。是契爷的安排。”
高希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得更加用力。她别过脸,似乎在深呼吸,控制情绪。
后来在少女心事中,她无数次回忆跟礼哥哥的初遇。受到少女漫画的荼毒,她一度为其盖上“命运的邂逅”这种中二又粉红的章。但原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周礼说,“他只是让我接近师傅师母,定期向他汇报信息。但没有伤害过他们。”
“没有伤害?”高希言觉得这话可笑极了,“为爹地注入过量丙泊酚,致其死亡,不知道算不算一种伤害?”
周礼不语。
“还是说,你有苦衷?”说出这个问题,高希言几乎要打自己的脸了。她居然还对他抱有希望,居然还抱有希望!然而她发现自己,正紧紧盯牢周礼,努力读取他一切表情,试图从中分析出任何对他有利的东西。
但没有。周礼一言不发,表情毫无波澜。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更没有说一个字。
窒息般的愤怒攫住了高希言。她瞬间就要变成福利院里,那个凶狠好斗的女孩子,想要掏出刀子,往周礼身上扎。
但头脑中清醒的另一半又控制住她:不可以!杀掉周礼又如何?真正的主谋M还逍遥法外!她要搜集M的罪证!她要找回妈咪!她还要为爹地证明清白,告诉大众,爹地不是自杀的,他不会自杀!
当清醒的河水漫过她的头脑时,另一种绝望感很快又涌了上来。因为她意识到,周礼的沉默,不光是否认了他有任何苦衷,还是一种戒备——
他在戒备她。他提防她身上有窃听设备,因此对任何“杀掉师傅”的话题,一概不声言。
是的,这才是周礼的真身。那个她从小到大都憧憬仰慕的男子,克制得可怕,冷静得吓人。在最极端的时刻,依旧能够将局势往有利于他的方向去扭转。没有感情,因为他不需要感情,他超脱于感情。
高希言无法在他身边再多待一刻。她站起身,转身要走时,突然又回过头,“阿力,施家出事那晚,是你开门将印尼人放进去的吗?”
像是不忍回首的往事,被人从土里挖出来,溅了他满身满手,低头一看,却发现是血。周礼的眼神居然闪过意外的黯然。高希言疑心是自己看错。周礼极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刻。也许年少时的阿力,比现在已经过文明洗礼的他,更加疏离冷漠。
高希言并没预料,他会有任何回应。她轻微不可闻地哼了一下,转身要走,却听周礼说,“是我。”
尽管她此前已有过猜测,但对方的坦然承认,还是让高希言相当震惊。她回过身,只听周礼语气痛苦,“契爷给我钱,让我弄昏施家的狼狗,破坏他家的安保系统。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我不曾预料到——”
远处有一家人散步过来,两人都不再说话。高希言只觉得相当震动。向施友谦说出这番猜测时,她不过为了煽动他的情绪,好让他交出那份对契爷不利的客户资料。然而当猜测落到实处,她有点茫然了。
也许因为这真相过分骇人,也许因为她竟爱过这样一个男人。
她张了张口,终于问,“那么……那几个嫖客的死……”
周礼那张扑克脸上,终于现出了意外与震动之色。
高希言意识到: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几个人的死,果真与他有关!
她再也无法在他跟前多待一秒,匆匆回身,她往来路小跑离开。将她不再熟悉的礼哥哥抛在身后,将一切抛在身后。
一路跑远,直到她跑到繁华的大街上,才回过头来。周礼早已不在,满大街只有容易满足的快乐新濠人,在谈论赌王儿子跟内地模特的二三事。路边有人在卖鸡蛋仔,边吆喝着,边将手上的模具翻转,利落地加上牛油和花生酱。吸引了好多路人驻足掏钱。
她浑浑噩噩,站在这些人当中,也掏出一份钱。档主问她要不要糖,她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要,要多点糖。”
档主笑了笑,突然分享起他的人生哲学,“对啊,人生太苦,多加点糖。”接着便把新鲜滚烫的鸡蛋仔,放到牛皮纸袋里,塞到她手中。
她握住这暖热的食物,才突然觉得双脚踩在地上。她擡起头,在人群中,见到了站在自己跟前的施友谦。他双眼赤红,像被仇恨的烈火烧过,像从地狱走了一圈回来。
高希言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
从她离开他家开始,就被他跟踪了。所以刚才她跟周礼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
只见他踏前一步,一只手拉过她的手,狠声说,“我们合作。周礼也好,那个人也好,我都不会放过。”
高希言低头看着手中的鸡蛋仔,又将它递给施友谦。
施友谦极度不耐烦,一扬手将它打落在地。
她蹲下身,将装有鸡蛋仔的牛皮纸袋捡起来,又慢慢地递到他手中。她说,“吃,我们要多吃一点,我们要活得比敌人更久,我们要看着他们沉下去,永远再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