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驾车回去,什么话都没说,一路上飙得极快。阿晴之前受了惊吓,加上施友谦高速超车,她骇得脸色苍白,紧紧捉住高希言衣襟,用脸贴着她的肩头。高希言一只手环住她,盯牢施友谦。
高希言半路要下车,但阿晴死活不肯。对施友谦建立起来的一丁点依赖,又变作畏惧。她抓住高希言的衣袖,不让她下车。
阿晴因为玩得太疯,又突然受了惊,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静。施友谦跟高希言也非常安静。车厢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回到施友谦住处,高希言花了一点时间,将阿晴哄睡。阿晴抱着高希言的手,好不容易终于睡着。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带上门。
走出去,施友谦正站在门外。第一句话就是:“你刚才提到那个记者,是谁?”
高希言留了个心眼,“他不肯透露名字。”
房间里,阿晴咿咿呀呀似乎在说梦话。门外两人,听到她清晰地喊阿妈,都静了下来。施友谦对高希言说:“你过来。”
高希言低头看表:“我要回去了。”
施友谦像没听到她的话,头也不回,自顾自往楼下走去。高希言犹豫半秒,还是跟在他身后,穿过客厅。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像海底。室内过分安静,施友谦随手开了电视,调低音量,任由主持人低声而聒噪地充当背景音。
客厅一角放着半大的透明箱,一条大蜥蜴睁着眼看外面。施友谦信手撚起一撮饲料,从箱口放下去,“动物世界,弱肉强食。我施友谦不会是被食的那个。”他背对着她,开口问,“你在东帝汶时,还有没有查出契爷的事?”
“没有。所以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在那一夜之前,他经历过什么?那一夜之后,他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能够查到,或者就能够知道,到底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施友谦在箱子上移动的手指,停住了。手指慢慢握牢成拳头。
高希言走到他身后,继续说,“这个男人从天而降,声称是你父亲的朋友。但此前你从没见过他,也没听你父亲提起过他,不是吗?那一夜之后,他声称要保护你,因此将你送到新加坡,你从此跟东帝汶断了联系。”
施友谦的拳头捏紧,又缓缓松开。再次开口时,已经换了一副腔调。他说,“你说的这些,我统统想过。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如果他不是父亲的朋友,又为何要救我?”
“为了钱?”高希言试图继续煽动他的怒火。
“第一,他很富有。第二,施家的钱,在我手上。”
高希言断了猜想的出口。她说:“我知道的线索太少,如果你将你所知道关于契爷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许我们能够查到更多关于他的事。”
施友谦静默,突然开口,“那你呢?你能提供给我什么?”
“真相的另一半。”
施友谦几乎要为这女孩自信的姿态失笑。但听高希言继续说,“就像你在查契爷身边的女人是谁,而我在查妈咪是否去过东帝汶。真相的一半,加上真相的另一半,就是真相。”
他开始觉得,她也许只是天真,不是笨。
她说:“你曾经说过,契爷对身边人完全不相信,几个养子之间相互制衡。无论他有没有杀害你的家人,一旦你对他起了疑心,你认为他会安心将你留在身边?但我不一样,我能够查找真相,但是不会死。”
他靠在透明箱旁,低头坐着。她觉得他马上就要说动他了,于是不依不饶,“不要骗自己。如果你对他没有戒心,你会将阿晴接回身边?从你接回妹妹开始,他就不会放过你。如果你不先动手,死的会是你。”
说这番话时,她看到施友谦双臂慢慢抱住自己,似乎身体很冷。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迅速俯下身子,只见施友谦微微斜着肩膀,瞳孔放大,直冒冷汗。
他又发作了。
嘴唇开始发青,他伸出一只手,抓住高希言的衣袖,“针盒在……”她顺着他目光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柜子。她奔到柜子前,拉开,看到药瓶跟注射器。
她取出这两样东西,脑中却突然想起沙滩那一夜。此时此刻,施友谦跟周礼那时一模一样。前额、脖子上都是冷汗,前额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但是,那时候的周礼说,不用药。
当时高希言不懂,后来她明白过来了,周礼正在试图戒掉药物控制。
这么一想,高希言扔掉手中注射器跟药瓶,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三瓶圣培露。她走到施友谦跟前,蹲下身,用手抱起他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
“我给你水。”她边说边拧瓶盖。
“打针——”施友谦赤红双眼,身体不住发抖。
“你的敌人周礼正在戒药,你还要继续被契爷控制吗?”高希言倒转瓶身,将水往施友谦头上脸上倒,“他正在靠意志力戒,你不能输给他。你不会输给他。”
他被冷水与仇恨刺激,一只手胡乱抓住高希言的手,无意识地握牢。高希言犹豫片刻,慢慢回握。
再次醒来时,施友谦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堆毯子。高希言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看着箱子里的大蜥蜴。
他侧躺在那儿,睁着眼睛看她半边侧脸。窗外,夜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有风从外面刮进来,吹乱她头发,她用手随便将头发拨到耳后。
没意识到施友谦已经醒来,她掏出手机,手指在上面划动,然后停住。
施友谦注意看她,见她正专注地看手机里的什么信息。她的神情变得凝重,甚至带点不可思议。他就这样,隔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看着她神色变化,看着她似乎在深呼吸。他想,她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勉强撑起身体。
“你醒了?”她转过身。见到他身上的毯子滑落,她说,“我拖不动你,只能任由你在地上躺着。”
施友谦醒转过来,又看了她一会,突然发现她也没有自己此前认为的那样烦人。他开口,“你认为,周礼跟契爷,可能是共犯?”
没料到施友谦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高希言有轻微愣怔,迅速反应过来,“我只是猜测。”
施友谦已经坐起,他将头发随便往后一拢,整了整衣领。他回过身,手指下意识地在玻璃箱上游移,不住敲打,像要引起蜥蜴的注意。但他的节奏越来越快,像在勉强压抑自己的愤怒。好一会,他才说,“契爷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周礼。”
“我说了,一切都只是猜测。”跟此前一心煽动施友谦的恨意不同,此时高希言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吧。”
施友谦在箱子上移动的手指,停住了。手指慢慢握牢成拳头。
高希言说,“我先走了,告辞。”
她急匆匆离开,施友谦始终没有擡头看她一眼。
外面天空很蓝,仿佛这个世界从来这样纯净美好。高希言快步奔出去,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施友谦的房子,确定他无法看到自己,才开始小跑起来。她一路跑到有站牌的地方,一辆小巴在站牌下停靠,她跟在队伍中,漫无目的地跳上去,找了个最尾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掏出手机,点开刚收到的邮件,又从头到尾读起来。
收件箱里,是东帝汶的记者何峰发来的邮件。他在邮件中称呼她“周小姐”,然后发给她一张图。
图片上是几个年轻人的合影,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大大的字——Miracle医疗救助小组。都是手写的字体。
为首的M字,跟高希言在施友谦指环内看到的M字,完全一致。
她开始看何峰的邮件正文——
“1995年-1999年,有好几支从香港、新濠出发的医疗救助小组,到东南亚各地当无国界医生。这是其中一支。以下为小组人员名单。”
附件列表里,组员名字中,出现了甄安其。
高希言又看看那张照片。照片上,几个笑得开怀的年轻人里,有一个瘦高的女孩子,戴着球帽和手套,站在后排。跟现在的高希言,颇有点相像。
年轻时,妈咪去过东帝汶……还有那个M字……
她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小巴刚好经过一片商业区附近,有商场搞活动,几个穿着卡通的少女,正用粉色玻璃纸和紫色丝带包装礼物,分发给路人。有小孩蹒跚学步,过去拿气球。少女蹲下身,将气球绳放入小孩手中,孩子拿不稳,手指松开,气球慢悠悠地往天空升去,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高希言闭上眼睛,靠在小巴椅背上。
良久,她再次低头看手机,手指在上面划动。终于落在周礼的名字上面。犹豫半天,她按了下去。
手机放在耳边,不一会,那头传来周礼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岑寂。
终于,高希言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在哪里?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