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帝汶的夏夜,总是黏乎乎的。
施友谦家那座葡国殖民地式的建筑物,却保持着时刻清爽。多年后,他在描述殖民地白人生活的电影里,看到了童年时期熟悉的影子:海边别墅的慈善宴会,后花园的下午茶,晚饭后冗长的谈话,头发梳得紧紧的佣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做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选择圣经中最感兴趣的一个故事,将它画下来。他在纸上草草几笔,左边画出大卫王,右边正要画上歌利亚巨人,门上突然响起笑声。
头也不回。他在纸上边画出巨人的头,边说:“阿晴,别在这里玩,出去。”
施友晴还是笑。她五岁了,手里抱着一个玩具兔,走到施友谦房间里,伸手要碰哥哥的玩具车。
施友谦不耐烦,转头打了一下她的手。
施友晴一愣,一开始还是笑,但马上嘴一扁,就要哭起来。
“别哭了——”施友谦很烦这个妹妹,随手抓起一根棒棒糖递给她,她低头看着糖,又笑了起来。
施友晴最小,长得漂亮可爱,活像洋娃娃真人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宠得她不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沾满了蜜的天堂。
就在施友晴嘻嘻笑着时,房间里的灯闪了闪,突然黑了。下面传来嚷嚷声,佣人们四处奔走,脚步声在楼梯上上下下,在长廊上左左右右。外面似乎开始下起雨,他听到水打在外面草坪上,淅淅沥沥。
“留在这里,别走。”施友谦喝住施友晴,她正往露台有光的地方走。他盯牢妹妹,直到她怯生生地低头不动,他才慢慢往外走,嘴里问:“怎么停电了?”
一出门就迎面碰上了家里的花匠李伯。李伯说,估计是下雨的缘故导致断电,正在抢修,让施友谦留在房间。说着交给施友谦一柄小手电。
施友谦接过手电,转身就抛到床上。
这时,楼下传来很大的声响,似乎有很多人,佣人们高声叫着什么。施友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窗边,伸出肉肉的小手,探向半开的窗子,试图推得再开点,却始终够不上。夜风将雨丝一阵阵刮进来,将她头发拨到这边,又拨到那边。
她用手将头发拨回去,又继续踮起脚,往外探着头,不一会儿就被施友谦从身后抱下来,放到一旁的软沙发上。
“别给我添麻烦。”他越来越不耐烦。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爆胎似的声音。接着有人高喊。
施友谦刚想大声问谁在吵,便听到阵阵频繁的枪响。
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那爆胎的声响,是第一下枪响。
枪声停下后,屋子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声温柔,温柔如死神无声的脚步。
有大事发生了。
施友晴开始哭,施友谦赶紧用手捂住她嘴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更不可以哭!”她眼睛里噙着泪,看向哥哥。
施友谦试图松手,施友晴又开始要哭。他赶紧又按住她的嘴,只得不熟练地哄孩子,“外面在玩游戏。大人们在测试我们。看谁最厉害,可以一直保持不说话,不哭。”又补充一句,“赢的可以吃大蛋糕。”
施友晴眨眨眼,笑起来,又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施友谦回头看了看,一把抱起施友晴,将她塞到衣柜里。将门关上前,他压低声音,“大人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别说话,好不好?除了我以外,谁跟你说话都不要应,好不好?”
施友晴乖巧地点点头。
施友谦关上衣柜门,轻手轻脚往外走。
这时,楼下又传来阵阵枪响,然后他听到有很多男人在高声说话。是印尼话。
施友谦已经是十一岁的小小少年。一两年前,他听大人们忧心忡忡聊天,经常提到印尼。接着,电视上出现了印尼人入侵的新闻。帝力街头开始越来越多荷枪实弹的印尼兵。他们在街上拦住当地人。有些前一天还在上课的同学,第二天就消失,老师也不提他去了哪里。
有钱人都跑了。父亲也睡得越来越晚,跟客人彻夜在客厅里谈话,或者跟母亲在花园里喝着酒,母亲用手轻轻环抱住父亲的肩头,安慰他什么。
施友谦听说,贫民窟的人倒是热血。那些惯于盗窃打架的孩子,自发组织起小分队,偷印尼兵的物资,或者纵火烧他们的住处。有孩子被捉住,当场打死。这激发更多人投入抗争。施友谦也曾去找过阿力,说想加入。阿力擡起眼,快速打量这个小少爷一眼,然后拒绝。
“为什么?”施友谦非常激动。
“我不会趟这水,我劝你也别趟。”阿力放下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你家有钱,最好尽快离开这里。我也在想办法。”
“但这是我们的国家啊——”
阿力语气非常淡漠,“也许是你的,但不是我的。我没有国家。我的祖先来自中国,我的外公外婆定居柬埔寨,我母亲在泰国流浪,最后来到这里。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另一半血统来自哪里。”
施友谦看了阿力好一会。第一次,他从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私的一面。他转身就走。
此刻,楼下突然传来女人的叫喊声,他认出是大姐的哭声。她在哭喊着爸爸,又叫着哥哥的名字。
但爸爸跟哥哥都没有回应。
施友谦有种不祥的感觉。
楼下突然脚步纷杂,李伯大叫着“施小姐——”,接着一声枪响,李伯再也没了声音。
施友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顾不上伤心。走到房间外,突然听到母亲在细声呼唤他跟阿晴。他奔出去,见到母亲手上身上都是血,已经跑到长廊上。她问:“阿晴呢?”
“在我那里。”
因为确认了最小的两个孩子安全,母亲脸上似乎有某种释然。她对施友谦说:“快回去,快到阿晴到房间里去。藏起来!”
施友谦正要扑到母亲怀里,素来温柔的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快走!”他被母亲这模样一下骇住。
楼下又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男人们的脚步,夹杂着印尼兵的叫嚣。
母亲又喊:“快走!”手跟肩膀都在抖。
施友谦深深看母亲一眼,掉头奔回房间,径直打开衣柜门,施友晴不知道外面了什么事,正冲他笑。“游戏结束了吗,哥哥?”她声音很低,但咯咯直笑。
“还没有。”施友谦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自己也钻到衣柜里,将柜门关上,双手抱住施友晴。
脚步声越来越近,印尼兵已经上楼了。
他躲在衣柜里,从衣柜的缝隙里能够看到外面。
小姐姐的哭声传来,她大声喊着“妈妈——”。好几个印尼兵将她连拖带拽,为首那人看到施友谦房间门开着,高声说:“这里有大床!”
他们将衣服被撕得只剩几条布的小姐姐擡起,重重扔在施友谦的床上。
施友晴也从缝隙里看到这一幕,她不解地擡头施友谦,像在问“干嘛呀”。
施友谦赶紧捂住她嘴巴。
这时,母亲出现在门边,她用印尼语跟那几个男人说:“放开我的女儿。换我。”
施友谦已经明白下面要发生什么。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声音颤抖,低声在妹妹耳边说,“闭上眼睛。我没叫你睁眼前,千万不要睁眼。”
施友晴不明所以,但乖巧得很。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心里觉得这个游戏可真奇怪。施友谦用双手覆在妹妹两边耳朵上,捂得紧紧。
透过衣柜缝隙,他看到那五个印尼兵将母亲跟姐姐分别按住,三两下撕开她们的衣服,然后开始脱裤子。母亲一声不吭,小姐姐才十六岁,一直放声大哭。骑在她身上的印尼人,伸手狠狠扇她耳光,一下一下,力气极重。
始终没吭声的母亲,对二女儿说:“阿静,闭上眼睛。想点别的。很快就过去。”
小姐姐不再哭了,却开始发出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个男人从她身上滑下来,又换了另一个。而骑在母亲身上的男人,在一阵奇怪的急喘后,也从母亲身上下来,坐在床边,笑着看小姐姐。他边伸手摸小姐姐的腿,边问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衣柜里,施友谦捂住妹妹耳朵的双手发烫,眼泪不住地流,渐渐遮蔽了他的双目。
这时,那几个男人终于松开母亲跟姐姐,开始穿上裤子。母亲赤裸着身体,爬到小姐姐身旁,用手为女儿擦眼泪,抱住她的脑袋,低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过去了——”
“但是爸爸、哥哥跟姐姐都死了——”小姐姐又哭了起来。暗夜中,声音绵长而凄茫。
一个印尼兵说了句“吵死了”,从腰间拔出枪,朝着床上的小姐姐就是一枪。小姐姐突然没了声音。鲜血从她额头喷射而出,溅到母亲脸上身上。
母亲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的血,慢慢无声地站起来。她手上拿着一柄手电筒,是刚才施友谦随手扔在床上的。
她捏紧手电筒,反手就劈在杀死女儿的印尼人头上。那人毫无防备,往后连退几步。母亲正要再次劈向他,身旁的印尼人已经掏出枪,连续射向她。
在四五声枪响后,母亲缓缓往后倒去,躺在了女儿身旁。
刚才被劈中的印尼人骂了句脏话,仍觉不解恨,掏出枪,连续向着床上两个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不断射击扫射。子弹打完,他往地上一扔,尤觉不解恨,又掏出身旁同伴的枪,连续往她们身上扫射,直到子弹打完。
这可怕的枪响,穿过施友谦覆在耳朵上的双手,进入施友晴的耳中。小女孩被吓坏了,再也忘记了什么游戏,放声大哭起来。
印尼人大喊:“谁?”
对着衣柜,又是一枪。
施友谦刚才在衣柜里四处摸索,在其中一件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把精美的日本匕首。一脚踢开衣柜门,抱起妹妹就往外奔。他将施友晴放在角落的地上,自己握着匕首,就朝那印尼兵刺去,却轻易地被对方夺过手中的匕首。
“小毛孩,哈哈哈哈——”印尼兵笑起来,像逗猫似的,他扔下枪,握住匕首,要往施友谦心脏位置刺去。
背后一阵枪声响起,他突然倒地。
他的几个同伴转头再看,却瞬间领了几发子弹,纷纷倒地。
阿力握着枪,出现在门边。他捡起一柄枪,塞到施友谦手里,“楼下还有其他印尼兵,快走。”
施友谦回过头去抱起妹妹。阿力领头,刚走出去,前额就被一柄枪抵住。一个印尼兵走进来,眼睛打量一下房间里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一眼阿力,“你干的?”
屋里没电。房间里的尸体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施友谦正弯身抱着施友晴,印尼兵没注意到他。阿力用中文说:“友谦,快开枪。”
施友谦的手握住枪,止不住地颤抖。
他学过开枪,但是从来没试过向人开。
阿力又催促:“快开枪。”
印尼人说:“你在自言自语,还是房间里还有人?”他擡头打量房间角落,看到一个身量同样小的少年,慢慢站起来,手里握着枪。
印尼兵擡起枪口,正要射向施友谦,对方已经比他更快开枪,射了一枪,没中。
这时,窗外闪了闪。很长很亮的一条线,颤巍巍地破开天空的肚子。
室内,阿力得了空隙,已夺过刚才那柄匕首,用力扎入印尼兵心脏位置。那人砰地倒地。阿力掏出匕首,回头正要跟施友谦说话,一眼见到施友谦脚边那个印尼兵正爬起来,要夺过他的枪。
“小心——”阿力喊。
施友谦一个闪身,那人捉不住他的枪,便一把抓住施友晴,用手勒住她脖子,“把枪给——”
他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
外面突然响起了雷,轰隆隆地碾压过去,从施友谦的头顶碾过去。
施友谦颤颤巍巍放下枪支。他第一次杀人。
阿力看着他:“这种事,第一次都会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