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知道契爷说的是谁。然而房门打开的瞬间,他还是有点不适应。
这房间显然是给女孩子住的。铺着厚厚的地毯,柜子上散置着橡木或大理石的小雕塑。房间正中有一张空心的原木座凳,一个女孩抱着枕头坐在上面,正摆弄手里的玩具。在她身后,是一个硕大的大理石雕塑,形象如同要展翅的鸟,即将冲破牢笼。
真是个巨大的反讽。
一个失去自由,被软禁多年的人,房间里有寓意自由的雕塑。
契爷站在门边,擡起手来,轻轻敲了敲门。
女孩子擡起脑袋,直愣愣地看向门外。她眼神异常清澈,脸上是孩童样的神情。当目光落在施友谦身上那一瞬,她吓了一跳,赶紧将玩具藏在身后,大声说:“我没有在玩!阿晴不贪玩,不要告诉阿妈!”
看着这个智商停留在五岁的妹妹,施友谦不自觉地别过了眼睛。他看着脚边的地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阿晴乖。我不告诉阿妈。”
契爷让施友谦留下来陪一下妹妹,两兄妹好好待一会。但施友谦苦笑,“不了,我在她心目中就是凶巴巴的哥哥,留在这儿她反倒不痛快。”
说这话时,晚餐中波玛酒的后劲已经上来,施友谦松了松衣领,恭谨的姿态悄然松弛。他站在契爷身后,两人正俯瞰着露台下方的花园。施友谦依稀想起,小时候,他在东帝汶的家里也有这样子的花园。他坐在露台上看书,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身旁有周礼。
那时候,他还叫阿力。
此时此刻,月色映在他跟契爷二人身上。契爷携着一根手杖,习惯性地撚动玩弄着——这协助行走的工具,在他掌心中成了权力的象征。
施友谦看着契爷的背影,突然开口:“契爷,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契爷转过身来。
月光映在他脸上,是一张带着双层面具的脸。英俊是外面那层,随着岁月流逝而慢慢褪色。阅历是里面那层,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迷人,并最终盖过了皮相所能赋予的意义。
这个男人到底多大?在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前,经历过什么?
施友谦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仍愿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
“是你一直在找的东西。”他说,“高伦生前藏起来那份资料。”他从身上掏出一块金属条,“这是全球唯一一份。你找人检查一下可知,在高伦死后没被读取或拷贝过。”、
契爷没接过来,“你想让阿晴回到你身边?”
施友谦没有马上否认。
契爷笑笑:“你知道阿晴的身体状况,留在你那里不太好。不如在我这里。
这么多年,施友谦何尝不明白阿晴是人质。对于契爷,年少时的他绝对忠诚,但长大后总有疑惑。直到他自己也增添了年龄和阅历,才明白,刀口舔血活下来的人,信不过任何人。
既然要将阿晴留在契爷手里,他才安心,那就让他安心吧。
这些年来,他是这样想的。
但今晚有些不同。
波玛酒的后劲又上来些,施友谦变得有点漫不经心。他看着契爷:“阿晴到底是我妹妹。当年契爷救下我们兄妹俩的命,从此我这条命就是属于契爷你的。什么时候你说要收回,我随时拿出来。但如果我死了,我会后悔跟自己妹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
这番说话,听起来像是处心积虑的示忠。但此刻施友谦看上去有点醉,这番话便戴上了几分真诚与怅然。
施友谦掌心中那块金属条,月色中闪着暗光。
契爷微笑:“我把你当亲生儿子,把阿晴当我亲生女儿。儿女长大了,要离开父亲了啊……”
他伸出手,握住施友谦的手。那块金属条滑落到他掌心上。“既然长大了,那就飞吧。”
K在外面等施友谦时,开了一盒牛奶,昂头倒入嘴里。这牛奶是他在便利店买的。很奇怪,那个叫张秀汶的店员,似乎每次都不敢擡头看他。但他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是这样的——杀手的记性不会太好。尤其是人脸。除了自己刻意记住的,其他人,他可以转头就忘。
对杀手来说,记性不好是一种幸运。他可以假装不记得今晚死在自己抢下的,是个什么人,长着什么样的脸。
但奇怪,他现在居然清楚记得那个叫张秀汶的店员。而且总觉得,之前自己见过她一次。
他还在想,施友谦已经出来了。这次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女孩子,被他牵着手,一脸惊恐地往前跌跌撞撞。
K拉开车门,施友谦将女孩子塞到车上,自己也坐上去。
K没来得及问施友谦是否直接回去,他突然开口:“那个照片,谁给你的?”
新濠的夏天特别长。在国内北方已是入秋天气,但人们走在新濠街头,仍是不叠喊热。宁愿躲进空调房做运动,在跑步机上满头大汗。
高希言坐在便利店的高脚椅上,握着一瓶维他奶。指间握着一根吸管,用力戳开。她喝下第一口,看到一辆帕萨特停在门外。她没在意。
张秀汶隔着便利店玻璃往外看,却发现驾驶席上坐着K。
K看了张秀汶一眼,又看了看隔着玻璃墙,正朝店外的高希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张秀汶了。
后面的车窗降下,施友谦透过车窗,看着高希言。他脸上没有平时的表情,只是定定地看向她。仿佛目光是磁铁,能将她吸过来。
高希言突然坐立不安,腾地站起来。她扔下没喝完的维他奶,急匆匆就要跑出去。张秀汶在后面喊住她,惊怯怯地问:“没事吧?”
“没事。”她推门就往外走,一直走到施友谦的车窗前。她弯腰,与车上的他平视。
便利店内,有中学生抓起两包薯片,一条雪糕,一瓶可乐,一本封面是女明星走光照的八卦周刊,走到收银台前。张秀汶手忙脚乱,目光仍不时瞥向外面。她看到车门打开,高希言上了那个男人的车。
“喂喂喂,是不是收多了钱呀?”中学生大叫起来。
张秀汶又是一阵忙乱。等中学生抱着一堆零食,嘴里嘀咕着什么,推门而出时,那辆车已经载着高希言,不见了踪影。
对施友谦来说,消失的不是高希言,而是自己的东帝汶的那段童年。他在车内,突然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像要将这细细竹杆折断。“谁让你查我过去的事?”
“你不是我要查的目标。我也没想过,你原来早就认识周礼。”
“你还知道什么?”
“我见过郭神父,我还见过蔡婆。”
听到这两个名字,施友谦似乎飞快抿了抿嘴角。车厢内非常沉默,跟车窗外热闹的新濠周末形成反差。
高希言说:“蔡婆有东西托我交给你。”又昂起头,“但你得先松开手,我才能拿给你。”
施友谦松开捏紧她手腕的手。高希言将手探入背包里,使劲翻了翻,先逃出来一个小本子,又放进去,终于掏出来一个小盒子。她拿出来,将盒子打开,里面的美国大兵踢踢踏踏地踏着步子,叮铃铃的音乐响。
施友谦盯着这东西,半天没说话。
高希言说:“蔡婆说,这是当年夫人送给你的玩具。她说,她当时很想拿给自己小儿子也玩一下,哄哄他。夫人知道后,让你借给蔡婆。蔡婆说,没想到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她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你了。”
安静了半天,施友谦开口:“她怎么样?”又问,“他们怎么样?”
“蔡婆挺好的,日子不富裕,但是起码一家人在一起。至于郭神父,他死了。”
施友谦低下头,“哦”。
“是因为我,也因为周礼。因为我查周礼的事。”高希言开始有点激动,“我从郭神父那里知道了周礼过去的一些事,当天晚上,他没来得及说出更多,就被杀死了。我怀疑周礼派人跟踪我。因为除了神父,还有一个我联系过的私家侦探也出事了。”
施友谦的拳头握牢,又松开。
只听高希言说,“所以我现在很担心蔡婆也有危险……”
“周礼他不会杀郭神父。”施友谦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不会害郭神父。”施友谦脑中闪过了契爷,他不敢肯定。
契爷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最大的疑点是……
高希言问:“如果不是周礼,为什么我一路追查真相,但死的却不是我?”
这正是施友谦一直以来的疑惑之处。
自从知道高希言在追杀高伦之死的真相,他就警告过她,她很危险,因为对方是她“不能得罪的人”。他指的是契爷。
尽管他有心为契爷追回高伦手上那份客户名单,但私心来说,他做这事也终究是为了自己——有了这份名单,他就在跟范立的斗争中,拥有了优势。
唯一担心的是契爷对他野心过大的警惕。
既然高希言长得还不错,那他索性以好色为借口好了。
他故意高调带她进出拳馆,也是为了自保——契爷不可能不知道他跟高希言混在一起。
但随着高希言知道的情况越来越多,施友谦也越来越疑惑:契爷竟然能够容忍这个女孩继续追查?
周礼不舍得她死,但契爷又岂能容忍?
在他沉默的这些片刻,高希言以为他在想周礼的事。她说:“我知道你也许不想提当年那件事,但是我在东帝汶这些天,了解到那件事有疑点。”
施友谦不说话。
高希言一口气把何峰提到关于狼狗跟安保的猜测说出来。当然,何峰怀疑的对象是施友谦。高希言怀疑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她不动声色地假设着:“有人非常熟悉你家的这些事情,最后没死。要不就是蔡婆,要不就是周礼。”
“怎可能是蔡婆!”施友谦几乎失笑。
高希言冷静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施友谦看着她,她也看着施友谦。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怀疑是周礼。那个她曾经那么喜欢的男人,现在她怀疑,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怀疑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也不可能是周礼。”施友谦转头看向车窗外。新濠的景色不断往后倒退,大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逛着街,纵情享受过长的夏日。从奢侈品店走出来的女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充满满足感。
人生,如果真能有这样容易满足,该有多好。
高希言盯着施友谦映在车窗上的脸,发现他的眼神凝重起来,“因为那天晚上,他救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