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汶看了看墙上的排班表。
便利店一般不安排女性值夜班,但她白天要上课,于是向店长申请,值了夜班。
有的人会喜欢夜班,因为相对而言较为清闲。到了深夜,基本不太会有人。她做完事情后,可以在柜台后偷偷做功课。
奇怪的事情当然也有。前阵子,另外一家分店人手不足,她被临时调去帮忙。一到深夜,就会有年轻男女到店里买烟和酒。有一次,她听到最里层放卫生纸区域的货架下,传来奇怪的声音。
她擡头看看监视镜,发现那里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他像是不舒服,发出痛苦的呻吟。
“先生,你没事吧?”她赶紧跑过去。那男人转过头看她,在他身下的女人也在探头,露出半张脸。她这才留意到,这两人都脱掉一半裤子。她骇得赶紧退回柜台后面去。
现在她回到原店,到了晚上便乐得清闲,可以专心核对店里的账,清点货物,还有时间看书。
现在时间是十二点半。街上人很少。她低头清点账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门口叮铃铃微响,有人进来了。她头也不擡,嘴上机械式地说了句欢迎光临,从头再把账算一遍。
福利院有课程,但是老师要求不高。出来后才发现,跟外面世界完全脱节。跟同龄人相比,她落后太多,连打工算基本的数,都比一般人吃力。她一焦虑,就下意识地啃手指。
砰。
有人将一盒牛奶搁在柜台上。“热一下。”
这声音,她听过。
她擡起头来,看着面前这男人——修长,瘦削。目光看向便利店外,倏尔又收回来,打量着店内。像动物世界里的生物,随时对外界保持警觉。
她认出来,是那天在家里突然出现的东南亚男人。在店内明亮的灯光下,她细看他眉目,觉得他应该有华人血统。黝黑肤色,为那张有点秀气的五官,恰好提供了杀手般的掩饰。
她觉得他的侧面有一点点像古天乐版的项少龙。她决定喊他项少龙。
张秀汶半张着嘴,盯着他看有点久了。项少龙重复一遍,“热一下。”显然,他没认出她来。
“啊不好意思。”张秀汶回过神,赶紧将牛奶盒放入微波炉。
一分钟会刚刚好。但她特意调多三十秒。为两人的共处额外争取了三十秒。
项少龙百无聊赖,低头看放在柜台前的东西,然后伸手拿起一个彩色的东西。
张秀汶突然提起心,怕他会拿起一盒安全套。
“这个,也要。”他放下一小盒薄荷糖。
张秀汶抿了抿嘴。是初夏海边的风拂起少女头发,在嘴角悄悄浮现的那种微笑。
K边掏钱,边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非常古怪。出于职业本能,他看了一眼她的胸牌:张秀汶。因为不认得中间那个字。在他心里,她成了张X汶。
他又看一下张X汶的脸。她还在笑,微微咬着嘴唇,充满少女感。她面朝微波炉,但他发现她正透过微波炉的镜面,打量自己。
叮一声。牛奶热好了。
张X汶打开微波炉,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啊——”手被烫到了,她赶紧用手按了按耳垂。
她转过身,将牛奶放在柜台上。“不好意思,久等了。”她低垂双眼,像在避开他的目光。
K突然问:“中间那个是什么字?”
“啊?什么?”
“张,什么,汶?”
“秀。优秀的秀。”奇怪,她的耳朵比刚才更红了,眼睛垂得更低。
K隐约记得听过这名字。接过牛奶盒,将薄荷糖放在口袋,二话不说离开店。
从东帝汶回来后,高希言也不时来找张秀汶。小河马在她脚边打转,或者睡觉。高希言坐在门外,掏出一支棒棒糖,咬在嘴里。
她看来往的人,心事重重。
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都死了。线索再次中断。她还能找谁?
张秀汶走出来,拆开一包狗粮,蹲下身子,将饼干摊在掌心。小河马弹出脑袋,两三口将它吃掉。
她笑起来。
高希言看她一眼:“心情不错?”
张秀汶突然红了脸。
高希言从嘴里抽出棒棒糖:“我只是随口说说。”
二十分钟后,高希言知道了张秀汶心情好的原因。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进便利店,张秀汶几乎低着头不敢跟他说话。高希言隔着玻璃门看里面,那男人转过头来,她认出那张脸。
她曾经在施友谦身边见过这张脸。
男人抱着牛奶盒,转身往外走。高希言转过脸,怕他见到。等他离开,她走进去。张秀汶还一脸依依地看着他的背影。
高希言问:“他经常来?”
“谁?哦,他。”张秀汶用手指甲扣桌子,“有时候——”她擡起头来,却发现高希言已脚步匆匆离开。
再回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她递给张秀汶一个密封的信封。
“他下次过来,告诉他,有人交给他,托他转交给信封上的人。”
张秀汶低头看这信封,上面写着“施友谦”三个字。她疑惑地擡头,不解,“你不是……喜欢礼哥哥嘛?”
这小姑娘误会了。高希言不打算让她知道太多,只得将错就错,“我变心了。”
高希言找不到施友谦。MClub也好,上次去过的拳馆也好,都不让她进去。她去守了一个多星期,也没碰到施友谦。也许这个人,这个在施友谦身边的人,能够将东西带给他。
这天是跟契爷约好的日子。
周礼、施友谦跟范立,约好了契爷一起吃饭。契爷还没到,大厅内,暗流涌动。三人分别站在不同位置。昏暗的灯光下,范立的脸看上去有点阴沉。
就连他的笑容,看上去也阴阴沉沉。“Money,听说你连之前负责的会所都顾不上,现在一心扑在医疗中心上?契爷最近很重视医疗中心,你能够替他打理这生意,不简单嘛。”他抚抚掌心,话里有话,“真好啊,有朋友提携就是不一样。你们从东帝汶过来时,就是死党了吧?”
周礼跟施友谦关系微妙。从东帝汶一同到新濠时,他们彼此依靠。但随着契爷将周礼安插到高伦身边,施友谦则一路过着出生入死的日子,从少爷仔的天堂跌落谷底。他遥遥看着当初那个叫阿力的野孩子,开始有家庭,有人关心,有人爱。
原本这一切都该是他的。他原本应该是居高临下看周礼的那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变得越来越暴躁,开始疏远周礼,对他冷嘲热讽。
范立从灯光阴影中走出,像步步进逼的敌人。
周礼正低头看手中一份文件,没有擡头。施友谦向来脾气不佳,但对着范立,他总能皮笑肉不笑,“谁提携谁?我们谁不是由契爷提携起来的?”
范立抱着手臂,也笑:“那为什么我听说,契爷一开始有意将医疗中心交给我?最后却到你手上了?”
“啧啧啧,Funny哥什么时候开始,对尖端医学也感兴趣了?谁不知道,你向来食惯大茶饭?粤语:做大事”施友谦继续皮笑肉不笑。
范立嘴角慢慢沉下来:“谁不知道,对契爷来说,这门生意才是大茶饭?哪条法律跟得上医疗变化?你说人命值钱,我说唯有有钱人的命才值钱。穷人饿在路边没人理,一死了,哇,身上都是宝!”
他说的都是实话。尸体一旦用于人体组织移植,价值就凸显。眼角膜六千美金一副,心脏瓣膜七千美金一副。一条尸体最大价值可达25万美金。这是一条被黑色势力渗透的产业链。
如果周礼在讲座上,对未来医疗的展望是“医疗民主化”,那么黄瑞风跟契爷在做的,就是“医疗贵族化”。
但从根本上来说,黄瑞风推行的是一种基于过度治疗上的炫耀式医疗消费。圣心医院的高级医疗中心,病房全部采取豪华配置:专医专护,治疗室、会客室、随从室和家属室一应俱全。
但契爷想做什么?周礼也没有完全看清。
他擡起眼,看着范立口口声声嚷着要用患者基因信息来“交换资本”,脑中突然想起天真热情的徐潇。
这时,门突然开了。三人同时往房门方向看去,但进来的只是K。
K走到施友谦身旁,伸手到衣服口袋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施友谦边跟K说着话,边拆开信封。
从范立的角度看,施友谦掏出几张照片。他注意看施友谦的脸,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这些照片,又将照片塞回信封里去。
范立佯开玩笑:“什么机密的东西?跟契爷有关吗?”
施友谦不动声色将信封放到身上,轻蔑地笑:“一个嫩模给我的照片,很骚。”又问。“你要看吗?”
范立哈哈大笑:“你的女人,我怎好意思拿来欣赏?”
说这话时,房门再度打开。进来的是契爷身边的人,他们说:“文先生回来了,邀请三位一起用餐。”
契爷的品味复杂。周礼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房子内总堆满南洋、东洋跟西洋的玩意儿,却又如此和谐。佣人非常安静,在餐桌与餐具,蜡烛与鲜花之间默默移动,像一道道看得见的微风。常有几道风交错在一起,又一同消失。
跟他们三人一起时,契爷从来不在餐桌上谈生意。施友谦原本以为,这是他的个性使然。后来他想明白了:他从来不让其中一个养子,知道另一个养子在做什么。
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块拼图,拼在一起,就是他完整的帝国。
很多年以后,施友谦才发现,自己跟在契爷身边多年,早已受到他影响。
这顿饭非常安静,契爷跟周礼谈起自己最近看的一个画展。两人谈起艺术时,施友谦跟范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两人从餐盘上擡起头,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我容不下你。
就是这样的眼神。
饭后,周礼跟范立相继告退,施友谦往门边走时,契爷喊住他。他说:“有个你很想见的人,你应该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