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馥的航班在北京延误了,下午她偏在新濠大学有一场讲座。她急急忙忙四处找人帮忙,但其他同事不是要值班,就是有安排。
讲座主题是未来医疗,大部分从事医疗行业的人,奔波于病房,手术室与实验室之间,对未来医疗这个话题业仅限于闲聊。真要支撑起一个讲座的容量,几乎不可能。
最后她只得找周礼。周礼电话没接,消息没回。黄馥正要打给学校,打算让他们取消,手机突然收到周礼的消息:刚在开会。没问题。
黄馥松了口气。想了想,又给他发消息:“我把材料发给你。”
又过了半分钟,周礼回复:不用。
周礼代课的消息一传出,原本稀稀拉拉的阶梯教室,很快挤满了人。除了医学院学生外,竟连其他系的人也来了。女生聚在一起坐,三三两两低声说笑。周礼缓步走进教室。女生突然们突然安静下来。
模样跟电视或杂志上差不多,只是气质有种出乎人意料。都以为他美虽美矣,终究不过是个方块字般的角色,工整齐平,不茍言笑。但没想到……
文学系的人看着他,莫名联想到了晴空晚照,来鸿去雁,宿鸟鸣虫。鬓皤眉绿,佩剑弯弓,天浩浩,日融融。
其他人没这番联想,只是不约而同地想:真是好看啊。
人是不笑的,但说话的时候见到牙齿,很白。他的脸比电视上要白些,眼神是锐利的,手指修长。初夏的风穿堂而过,拂乱了他前额的头发,他用手往后拢了拢。全场更静了。
只见他目光微擡,随意抽了一名穿笔挺衬衣,戴眼镜,精英模样的男生。“说说你对未来医疗的想法。”
男生站起来,面露微笑,话音铿锵有力:“我想,未来的医疗更加发达,很多现在的不治之症都能被攻破——”他洋洋洒洒发表了一堆对未来的看法,举例时引用了好几项医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
又有好几名女学生笑着挥手,跃跃欲试。他随机抽了一个。那女生一头短发,腾地站起来,用手压了压短裙下摆,微笑着,“一提及医疗,人们想到的都是治疗性,但修复性医疗才是医学的未来。我相信人工选择将代替自然选择。进化太慢了,技术终将超越他的步伐。想一想,只需要吃药打针,或者植入芯片,就能够让这个胚胎比其他同龄人更高更强更快,不是很令人激动吗?”
其他学生笑了笑,有人高声喊:“攻壳机动队!”
周礼双手撑在讲台两边,领口松开一粒扣子。他问:“你有考虑过伦理问题吗?”
“当然。我有关心这方面的论文,每次美国有类似的医学发明出现,伦理界就会有各种反对声音。”女学生答得很快。她的朋友在下面喝了声彩,她得意地回头,又转过头面向周礼,“但是在中国,我们没有这方面限制。第一个草薙素子,很可能出现在中国。起码,在亚洲。”
“你刚才提到,通过某种方式让一个胚胎比其他胚胎更高更强更快。这是否会导致资源的高度集中——上层人士的后代,会逐代强化,而下层人士的后代,被抛离得越来越远。这会演变成一种贵族政治?”
女生耸耸肩,“这是政治问题。我没深入考虑,不过,科技发展总会带动社会进步吧。”
周礼示意她坐下,又说了句,很好。
女学生坐下,也许因为自觉回答得不错,也许因为周礼那句很好,她脸有点红。
周礼说:“作为医学生,我们都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当然,你们要背诵的都是现代版本。你们知不知道,希波克拉底还说过一句话,上帝才是真正的医生。他的意思是,医生的能力是有限的。”
学生们静了静。
周礼说:“从一次长途航班上,我遇到一位突然昏迷的病人。我用智能手机对他进行检查,汇总心电图、血压、心脏超声影像设备等数据后,app显示病人情况无大碍,只是缓慢性心律失常。事后,机组人员说,幸好机上有医生。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医生,只是医院的行政人员。”他的手一点,指向刚才那个女生,“刚才她指出了医疗科技发展后,未来医疗的一个方向——贵族化。而我看到了另一个方向——民主化。”
“现在医患关系为什么这样紧张?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看病难?因为最顶级的医疗资源,跟教育等资源一样,永远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正如印刷术的发明,冲破了教会对知识的垄断,让更多人接受教育。医疗科技的发展,不应成为贵族的玩物,应该为更多人所用。”
“医生只是掌握专业知识最多的人,不是上帝,也不等同于最了解患者身体的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患者应当拥有更多话语权。也就是说,患者拥有自己的医疗信息,与医生处于平等地位,共同推动治疗进程。”
他说,对于医学院学生来说,大家应该思考的不光是如何处理疾病,因为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不是病菌,而是人类。除了自然科学,一名好医生还应该同时具有同理心以及人本主义价值。
多么形而上的议题。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不官方,一点不矫情,配合他在贫穷国家经历的故事,让人唏嘘。
这些意气风发的学生们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问题时间,人群又开始热闹起来。他侧耳细听着学生发问,在思考时,习惯性地将手指按在下巴上,教女学生都移不开眼。
有学生发问:“你认为推动医疗未来发展的动力,来自哪方?是医生,还是患者?”
周礼说:“都不是。是商人。”
下面一片嗡嗡嗡声,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
有学生递上来一瓶矿泉水,周礼说了声谢谢。
他说:“亚当·斯密说,一个人,他并不打算促进公共利益,只盘算自己的获利。但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引导。借由追求自身利益,他实现了社会利益。”他说,“商人重利。但是借由一个更好的商品,我们整个社会的生活都会被颠覆。过去十年,我们的生活取决于互联网龙头公司。在接下来的人工智能时代,拥有最多用户数据的人,将会是人工智能竞技场上的大赢家。医疗,将会是人工智能应用的一个主舞台。”
他拧开讲台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全场非常安静,坐在最前排的学生,似乎能听到他喝水的声响。他放下瓶子,用手指了指一开始提问那个精英男,“现在,你对未来医疗有什么新想法?”
男生小心斟酌着字句:“人工智能会介入更多医疗,医疗会走向民主化。”
他只是在概括刚才周礼的话。他觉得这就是周礼想听的话。
这就是顶尖高校的优等生们:这一代人渴望成功,极度聪明,擅长在医学、法律、金融和咨询四条黄金赛道上竞逐,看谁在社会流动的游戏中胜出。但对思想和信念这类事物,他们比上一代人关注得更少,或说,更浮于表面。他们申请去当无国界医生志愿者,做社区服务和慈善捐助,只是为了让履历看上去更可口更诱人。
黄馥曾私底下跟周礼抱怨,说这些所谓精英,不会去关心患者,更没有人思考医疗未来的发展。
周礼示意他坐下,然后说,“科幻小说对未来做出各种精准预测的时代,已经过去。因为我们的社会分工已经高度精细化。”
前排一个扎丸子头的男生发问:“那谁能替代科幻小说?”
“成熟的资本市场。看看在美股上持续走高的产业和板块,对未来的洞察,就藏在那里。”
商学院学生轰然一笑。一些对资本市场持有偏见的热血青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有更多学生低头记下这句话。
举手发问的人非常踊跃。有人针对刚才的话题跟他争辩,他们认为人工智能过多介入,会让医患关系冷冰冰,甚至会带来灾难。周礼说,“我用一个词来概括你的心态——普罗米修斯的羞愧。出自《过时的人——论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人的灵魂》,京特·安德斯。”
“什么?”
“创造者在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物体面前,感到害怕与羞愧。”
最后一个问题,是开头那个女学生问的。她站起来,笑嘻嘻地问:“周SIR有女朋友吗?请问你的爱情观是怎样的?”
“我没有爱情,也没有爱情观。”
学生们一片哗然,又有人笑起来,说“怎么可能”。
周礼看了看表,今晚他还要回去准备黄瑞风的材料。他跟学生们告别,往讲堂外走去。门外有人站着把玩打火机,他与对方擦肩而过,那人在身后喊住他:“周礼?”
他回过头。那人将打火机塞回口袋,眼睛异常明亮,一口漂亮的南方普通话,“是我啊,徐潇。”
周礼总是独来独往,不介入别人的生活,也不让外人进入自己的世界。他说不上有什么朋友。但徐潇却是及其罕见,跟他一直保持疏淡联系的熟人。
“我刚在学校里约了个医学院教授,被他放鸽子了。正郁闷地在学校里转悠,听到有人说你开讲,赶紧过去听听。”徐潇一拍桌子,旁边的人转过脸来看他们。他没在意,接着说,“真是吓我一跳!你跟我的想法太像了!我现在做的,正是医疗领域的人工智能!”
徐潇告诉周礼,自己新濠毕业后去了NYU,读金融工程。读博没读完,眼看国内形势好,现在一心想回国创业。“有次回国,在广州南沙会所用餐,放眼望去,都是那一家的地……就跳水皇后嫁过去那家……现在国家不是在推动粤港濠大湾区嘛,医疗机构都在盯着。一国两制背景下,三地医疗资源怎么整合?税收、医保、审核的问题怎么解决?这都是机遇。我想试着在这边推一下。”他撸起袖子,一副问题重重待我出手的态势。
正当徐潇对中国医疗数据庞大,但缺乏管理开发的现状发表见解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马甲的女人,边扎头发边快步往前台走去。“一杯expresso,带走。”
女人等待时,百无聊赖地回头看,一眼见到周礼。她拿过expresso,快步向他走去,径直坐在周礼跟徐潇两人的空位间。“我刚下机,刚才的讲座怎么样?”
“棒极了!”徐潇插话。
黄馥这才转过脸,看身旁这个男人。他模样周正,一副自来熟的表情,“我刚去听了,他关于释放医疗资源,让人们都能平等享用医疗资源的说法,特别好。”见黄馥盯着自己,他伸出手来,“我叫徐潇,是周礼的大学……朋友。”
很显然,黄馥对周礼有朋友这件事也表现出惊讶。徐潇听说黄馥是外科医生,充满兴趣,问了她一些关于临床医生实际需求的问题。接着他刷了几分钟手机,回头便主动提出三个人一起吃晚饭。
黄馥确定,他一定是在网上查过自己资料,发现自己是黄瑞风的女儿。
三个人站在门口。夜晚有风。周礼用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淡淡地说,他今晚还有事,让他们俩约。
黄馥眼中掩不住失望。她急匆匆下机,本想晚上约周礼吃饭,感谢他帮了自己大忙。
徐潇笑起来:“你该不会是约了女朋友吧?还是以前那个吗?”
周礼摇摇头,说不是。
黄馥从未听说周礼有过女朋友,这下很是好奇。徐潇转过头,问她去哪里吃好,“我好几年没回新濠了,也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
黄馥知道周礼的摩托停在讲堂后。她提出到讲堂附近的学校餐厅吃。于是三人一起同行。一路上,周礼跟黄馥都很沉默,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前行。
只有徐潇充满热忱地大谈自己的科技创业梦想:“我特赞同周礼刚说的那番话,资本市场才是对未来最具有预见性的。你看现在国内外的互联网巨头,谁不是生怕错过了AI的浪潮?都大把大把投钱进去……我说周礼,我们团队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说这话时,突然听到运动场附近,传来女孩子大哭,有人高声喊“非礼”。左边小径猛地蹿出来一条人影,黄馥吓了一跳,徐潇下意识护在她跟前。有人追上来,大喊“捉住那个色狼!”
周礼马上回身,伸手去按住人影,对方突然发起狠来,反手就是一劈,朝周礼后脑勺砍去。
黄馥在附近,看到对方手上拿着一把小匕首,吓了叫了出来。
周礼伸手一抓,接住刀刃,用力往下压,鲜血从他掌心流出来。对方松开持刀的手,用脚朝他踢去,周礼将刀子扔到另一只手,左手握住刀柄,动作极快钻到对方背后,一手制服他,一手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校园里,其他人都陆续赶过来,那人不再反抗,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女孩子走近了,仍在惊慌失措地喊“报警啊,谁报警啊。”又有人说“已经报警啦,警察正在过来。”女孩子又转过身,似乎在向周礼说谢谢。其他人又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嫌疑人压俯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黄馥走上前:“周礼,你没事——”
她没问完,发现周礼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抖。慌乱中,人们没意识到,周礼的刀刃仍指向嫌疑人的脖子,已扎得流下鲜血。那人哇哇喊痛,但没人在意他。
有人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哐一声,周礼突然扔下了刀。他右手按住左手手臂,大口喘着气。
黄馥站在人群中望去,发现周礼那暴戾凶狠的眼神,是她此前从未曾见过的。
*(本章略长,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