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蔡婆外,还有其他佣人也在少爷仔房间里,见过阿力出现。
一开始,是从施家的小女儿,施友晴那儿开始的。
施友谦经过妹妹房间时,听到她在跟人说话。友晴坐在地上呀呀学语,蔡婆跟他说过,小孩子会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是的,在七八岁的施友谦心中,他是比还在吃奶的妹妹大的大人了。
他走进去,看到房间落地窗向外敞开,帘子一动一动。友晴蹲下小小的身体,嘴里念叨着什么。
“友晴——”他喊了一下。
友晴回过身来,手上拿着一块曲奇。
“你在逗猫吗?不要把外面的动物带回家,阿妈不高兴的。”
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友晴晃了晃手中的曲奇,放进嘴里,笑了笑。
施友谦不喜欢跟小屁孩玩,他更喜欢听大人说话。他没空理会这个最小的妹妹,转身就走。
但同样的事情,三天后再次发生。他看到友晴坐在自家露台上,跟窗帘后的什么动物在聊天。他问蔡婆跟其他佣人,有没有在家里看到什么外来动物,他们都说没有。
他走到施友晴房间,见小家伙还蹲在露台低声说话。
施友谦往里走,他看到露台下着的帘子外,隐隐约约有什么动物蜷缩在那儿。形状很大。他有点疑惑,放慢脚步,走过去,用手轻轻掀开帘子一角——
那里有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男孩。衣服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手长腿长。他坐在地上,抱着一罐曲奇,擡头直视施友谦,眼神戒备。
施友谦明白过来——这就是友晴在喂的那只“猫”。
很明显,这是一只爬进他们家偷东西的“猫”。
施友谦看着他,他也看着施友谦。日后在彼此生命中形成羁绊的二人,初次打下照面,对即将降临的命运毫无知觉。
佣人经过房门,喊了他一声,问有没有事。
很多年后,施友谦偶尔想起这一次。如果,他当时指出有小偷,他们将他扔到监牢里,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佣人还在问。他看到施友谦在发呆,准备走过来。
施友谦摆摆手说:“没事。”
佣人走开了。
施友谦慢慢蹲下来,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阿力。”
阿力只偷进口饼干、巧克力跟糖果。很久以后,施友谦跟阿力熟络起来,他才知道,阿力母亲喜欢吃这些进口零食,阿力只能到施家偷。阿力给施友谦看自己的本子,拿走的每一条巧克力,每一把糖果,什么牌子,什么口味,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我以后要还给你们。
施友谦笑:“这都是我爸在国外带回来的。还?你怎么还?”小小人儿,也知道什么叫三六九等。
施友谦将阿力带到自己房间。他给阿力看自己的玩具,自己的零食时,也许跟长大后给其他男人看自己漂亮女伴的心情类似。
阿力沉默不语,他在打量这房间。他正通过这个房间,迅速归纳房主人是个怎样的人。这是个敏感细致的孩子,他的眼神远比同龄人复杂,对任何事都有另一层心思。
他看得出来,施友谦对很多东西有兴趣,很多玩意儿都玩得不错。他走到他书架前,回头看施友谦,以一种询问的姿态,一种穷人身上罕有的礼貌。施友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随意”。
施友谦的每本书都只看了开头四分之一,便直接跳到结尾。阿力在心里,又给对方下了个判断:他足够聪明,但是缺乏耐性。
当他抽出第三本书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佣人在外面喊施友谦吃饭。
施友谦飞快应了声,又回头看着阿力,压低声音:“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阿力点点头。
父亲有客人,这顿饭吃了很久。他们在餐桌上讨论着印尼统治下的局势,谈论着印尼那边的外资渐渐多了,大企业里多华人后代,是否将生意转移到雅加达。但是印尼排华的历史又让他们望而却步。
吃完饭后,他们又转移到客厅里。母亲让施友谦给大家弹琴当背景,他心不在焉地弹着。父亲跟客人在说一个叫做新濠的地方。他们说,还有三年,那里就要实现政权移交,从葡萄牙手上回归中国。
施友谦的手指再琴键上叮叮咚咚,心里想,会不会回去后,那个叫阿力的小孩已经走了?
父亲说:“局势变化,我们是不是也做好准备,离开这里?”
客人都劝说他留下。他最终也放不下这里的生意。
回到房间,已是两个多小时后。施友谦没看到那个叫阿力的孩子。窗帘后没有,床底没有。最后他打开衣柜,见到阿力坐在里面,手里紧紧抓着一本书,是少儿版的三国演义。两个小时内,诸葛亮已经登过场,又谢了幕。
“刚才有人进来收拾,我躲到衣柜去了。”他跳出来。
后来,阿力仍隔三岔五地到这里来,却不再为了食物。八岁那年,出了那件事后,阿力成为贫民窟华人小孩的偶像。施友谦也听到些传闻,便当面问阿力。
阿力什么都不肯吐出来,却不断在吸收。他一本接一本从施友谦那儿借书。东帝汶的书都是葡语或印尼语。只有施家有足够的中英文书目。后来,施友谦让家教老师到房间里给自己讲课。家教老师发现,他经常回头看曳地窗帘后面。
“那里有人吗?”家教老师也回头,看向他所望方向。
施友谦一笑:“没有。继续吧。”
蔡婆说,大家慢慢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都极有默契地,替少爷仔瞒过了他父母。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阿力就不再来了。蔡婆将脑袋埋得很低,默默地擦桌子,“三年多后,印尼兵开始在这里到处杀人。那个孩子可能也没了吧。”
她的脸几乎半埋在脖子阴影中,“少爷一家出事那天,我如果不是有事离开了帝力,现在也就不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外面日光渐渐疏薄,在门外踢球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散去。高希言在难熬的寂静中,开口问了个极不受欢迎的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施友谦可能没死?有人说他——”
“不可能!”蔡婆赫然擡起头。显然,她也听说过那个传闻。显然,她知道高希言要说什么。她睁大眼睛,手指紧紧捏住抹布,“他怎可能为了钱,杀掉自己家人。他才十一岁啊!他那么爱他们——”
高希言在犹豫:要不要把施友谦在新濠的事告诉蔡婆?
蔡婆的声音不住颤抖,“警方公布的消息说,夫人跟两个小姐都是被人强奸后再杀死的……你能想象,少爷仔为了钱,联同外人做这种事吗?”
也许因为连日奔波,从东帝汶回程那天,高希言发烧了。她在飞机上昏睡了几个小时,抵达新加坡后,在当地机场买了药,就躺着休息。中途,她给曹山打电话,想告诉她自己的最新发现,发现对方已经关机。
等候登机时,她翻看着手机上翻拍的照片。施友谦的全家福,施友谦跟周礼在教堂那张合影,施家灭门案的电子版……
手机突然弹出新闻推送。她没来得及按掉。
新闻说,新濠路环某座大厦起火,一名曹姓中国籍男子被烧成重伤,目前刚脱离生命危险。
曹山那家私家侦探社,就在大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