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的手一松,枪支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外面雨开始下大,雨声盖过了一切。雨水的气息从窗外涌入,稀释了室内浓重的血腥味。
阿力弯身,将枪捡起,塞到他手中。“楼下还有印尼人,拿着。”
施友谦的手颤抖,怎样都握不住。
阿力将他的手弯曲成半拳状,把枪放在里面,一根根手指掰下去。施友谦终于握住了枪。他前额刘海被汗水彻底打湿。像是清醒过来,他擡头看了阿力一眼。
阿力瞥了一眼施友晴,“带上她,快走。”
施友晴还在哭。阿力说:“找胶布。”
施友谦终于有点清醒过来,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从母亲跟姐姐的尸体上划过去,然后落在桌面上。在刚才画画的文具盒里,有一卷胶布,他用匕首割开一小块,贴在施友晴嘴上。
“不要再哭了。出去以后,哥哥替你撕了,给你吃糖。”第一次,他用温柔而耐心的语气,跟自己的妹妹说话。
爸爸跟妈妈,应该希望看到自己照顾好阿晴。是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阿晴了。这么一想,他握牢了手中的枪。
阿力告诉施友谦,今天晚上很乱。他从贫民窟的孩子那里听说,他们偷听到印尼兵计划今晚偷袭几个富豪家庭,其中就包括施家。“逃出去,换上普通人的衣服。”他说,“下面印尼兵太多,刚才的枪声很快会把他们吸引过来。”
这么说着时,他们正往楼下跑。施友谦熟悉房子,他牵着施友晴走在前头,阿力殿后。楼下客厅跟饭厅一片狼藉,施友谦发现,好几个漂亮的花瓶不见了,墙上有些画也不见了。会客室、书房、影厅、客房、佣人房跟衣帽间的门全部敞开。父亲的书房里,传出印尼兵的声音,保险箱一直在鸣响。
他们走最短路径,来到靠近后门的花园前。外面下着大雨,花园里空无一人,大门就在前方。施友谦跟阿力对视一眼,点点头。施友谦一把抱起妹妹,两人并肩往前冲。每跑一步,脚边都溅起汪汪的水,扑哧,扑哧。
“砰——”枪声突然在后方响起,阿力俯面跌倒在地。再擡起头时,身上脸上都是泥水。
施友谦回头,看到阿力左脚汩汩流血。
“快走。”阿力说。泥水从他脸上往下淌,被雨水稀释,现出半边漂亮的脸。美丽与贫穷,罪孽与纯真,是否一根茎上长出的两朵花?
施友谦仍在犹豫。
这时,那个射中阿力左腿的印尼兵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他握着枪,嘴里嚷嚷着什么,从里屋又出来了好几个印尼兵。人数越来越多,大约有十来个人。一字排开在雨里,杀气腾腾。
“快走——”阿力的喊声穿透雨声。
背上,施友晴贴着胶布的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施友谦咬牙,将妹妹放下来,“阿晴,快往门边跑,快——跑出去以后,去找郭神父或者蔡婆。”
他用手撕开施友晴的贴布。施友晴哭起来,开始往大门边跑。跑出几步,跌倒,又站起来接着跑。“这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她哭喊着,“我要妈妈——”
施友谦转过身,握牢手中的枪,战战兢兢地举起来,朝向面前那十几个印尼人——
扣下扳机前,他低声说:“爸妈,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阿晴。”
砰——
砰砰砰——
枪声连续响起,那十几个印尼人身体一阵颤抖,睁大眼睛,然后倒地。
施友谦掷下枪,跟阿力一样,惊诧地回头看。
在花园草地上,站了五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全都手持长枪。其中一人快步小跑,奔到倒地的印尼兵跟前,逐一察看。
然后他回过身,高声向门口汇报:“十三人均已死亡。”
施友谦这才留意到,门边站着一个男人,高个子。在暗夜的雨里,看不清脸。他手上抱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雨变小了,男人往里面慢慢走了几步。
于是,施友谦第一次看清楚这男人。
他的神态,让施友谦想起一头豹。他的目光环视一圈,让施友谦想起了鹰眼。
他一手抱着施友晴,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像在逗弄小动物。当他的目光落在施友谦身上时,他大步向施友谦走来。
站在施友谦跟前,这男人弯下身,施友晴从他臂弯中滑落,向施友谦扑去。施友谦一手搂住妹妹,仍擡头愣愣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男人。
男人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很遗憾。请节哀顺变。”
第二句话是:“我叫文滨。是你父亲的朋友。”
那是施友谦跟契爷初次见面。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施友谦不记得在那个开场白后,他跟阿力怎样上了车,离开他家。只记得契爷对他说,其他印尼兵很快会回来报仇,剩下的他来善后。
然后接下来他记得的,便是在契爷的大房子里。长桌上有很多食物,施友谦跟阿力分别坐在一旁。施友谦紧紧盯着摆在跟前的餐具,从里面撚起一柄餐刀,握在手里。
阿力看着他,不发一言。
旋转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施友谦跟阿力同时擡头,看到契爷缓缓走下来。他坐到施友谦身旁,温和地说:“阿晴已经睡着,医生检查过,她并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好。”施友谦咬着牙,牢牢握住手里那柄餐刀,眼睛几近赤红。
契爷不说话,只拍拍手,示意管家将食物端上来。有烤鸡、炖兔肉、半壳牡蛎、奶油鲜鱼排、酸奶博饼、葱头汤和牛油果汁。
“从昨晚开始,你们就没吃过东西。来吧。”契爷说着,轻轻取过施友谦手中的餐刀,切了一小块炖兔肉,放到他盘子里。
施友谦仍旧红着眼,像有火焰在里面。他咬着牙,狠狠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契爷擡起眼,见到阿力已经握住刀叉,开始吃盘子里的烤鸡肉。
契爷问施友谦:“你想要什么?”
“我要他们死——我要那些印尼人统统下地狱!”施友谦紧紧咬着牙齿,眼眶都是赤红的。
“我知道了。”契爷转过头问阿力,“那你呢?”
阿力从盘子上擡起眼睛,看向契爷,“我要我跟我的人,每天都能吃上这些。”
契爷微微一笑,“你的人?”
“贫民窟还有很多孩子,吃不上饭。”
契爷摊开手,“没问题。”
阿力问:“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杀人?还是放火?”
契爷莞尔,举起一根指头,朝向施友谦,“替他报仇。”
据说当晚闯入施家的印尼兵,听说他们家有钱,趁机冲进去打劫。尽管当时印尼人在东帝汶烧杀抢掠已经不是新闻,但是施家名声极高,这是引起众人愤怒。尽管这群印尼人死了,但他们的上级迫于压力,引咎辞职。在从东帝汶回雅加达的途中,遭遇匪徒,被残暴打死,尸体丢入丛林喂狼。
至于施家那件案,由于当夜一场大火烧掉了大半间屋,很多真相无法再还原。时局动荡,在自顾不暇的人生里,除了穷极无聊的记者会探听“据说那两个小孩烧焦了的尸体,不太像施友谦跟施友晴”外,还有谁记得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