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关心,阿力怎样跟契爷和施友谦扯上关系。
她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人?比如,有没有哪个成年人,跟他接触过?”
郭神父双手在膝盖上交叠,摇摇头,“我没听说过。”
她追问:“那施友谦?他们俩怎样认识?”
深掩的教堂大门外,突然传来砰然闷响。神父站起来,说“我出去看看。”蔡健义赶紧说“我也去”。神父微微笑:“任何时候都不要留下一个女孩子在陌生地方。”
高希言不愿给他们添麻烦,提出一起走。
出了教堂,外面是黑暗和平坦的大路,再远处是黑色田野,零星灯火,以及伫立其间的广告牌。一个当地女人举着牙膏,在黑夜中的广告牌上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外面没有任何异状。蔡健义说:“估计刚才有车撞上哪里了。既然找不到,应该没什么事。”
三人正准备回头,蔡健义突然发现停在教堂边的摩托车不见了。他大急,趴在墙头,左看右看。
高希言擡头远眺:“没有听到摩托车引擎响,肯定不会远。”她指着前方田地旁,那里长着高高的荒草,“我们去看看。”
神父的腿脚不便,他提出去自己去教堂后面看看。于是三人分成两队。高希言跟在蔡健义身后跑,蔡健义一直叨叨,说他今年已经丢过一次车,攒了好久钱才买下第二辆,接送客人全指望它,可千万不能丢。高希言全程没吭声,伸手拨开前方的草,脑中一遍遍闪过阿力/周礼的童年。
“你说到底是谁干的?”蔡健义怒气冲冲。
阿力/周礼他是妓女的儿子,在贫民窟长大。
蔡健义突然一指前方,“那里好像有什么?”他咚咚咚往前奔。
他自小在黑市打拳,签生死状。
“哈,找到了。”蔡健义表情变得很快。
他认识施友谦。他早就认识施友谦。
蔡健义推着摩托车往外走,嘴里嘀咕着:“到底是谁恶作剧?”
起了风,风声紧。不远处的小教堂,像一块大积木,被遗弃在路旁。又深又暗。从教堂那边,传来极度低沉的闷响。
高希言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蔡健义推着摩托,在身后喊她:“啊,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呀。”
教堂的铁门向外敞开,前方空地上没有人。高希言正要往教堂后方跑,想了想,放弃单独行动。几秒后,蔡健义追上来,一脸不快:“你怎么——”
“快找神父!”高希言拔腿便往教堂后奔。
教堂后的空地上,躺着一个人。高希言扑上前,见到郭神父前额有子弹孔,嘴边汩汩流着鲜血。她双手交叠,放在他胸前用力往下按,神父仍一动不动。
“Father!”蔡健义赶过来,一把跪在神父跟前。
高希言仍用力按着,按了一阵,她松开手,手指慢慢探向神父鼻孔。
没气了。
蔡健义放声大哭起来。
高希言擡头张望,四下茫茫,没有人踪迹。暗夜里长风涌起,只有那哀怨的哭声,像水一样漫过了帝力郊外的小教堂,越过远处的田野和星火。
郭神父没有其他亲人。蔡健义为神父打点身后事。高希言提出自己也可以帮忙,被蔡健义拒绝,说她不是当地人,帮不上忙。
“你就留在酒店吧。”他态度有点冷漠,挂掉电话。
高希言明白。蔡健义觉得神父是因为她才死的。她被跟踪了。有人在阻止她找过去的真相。
除了契爷,还有谁?
如果真的是他,那自己的行动显然都在他监视之中。他为什么不索性杀掉自己,一了百了?
高希言掏出手机,将昨晚拍下的照片上传云端。她用ipad搜索跟阿力有关的关键词,但找不到任何消息。她又搜索当年施友谦家的新闻,发现有一家当地华人报纸电子版,刊载过大篇幅报道。她撕下酒店便签纸,抄下报纸名字、报社地址跟记者名。又给曹山发了几条消息,告诉他自己的新发现。
当地旅游业并不发达,服务业并不规范。她来到前台,两个工作人员正在聊天。她上前去,递给对方看地址。
其中一个女生说:“这家报社,前几年已经倒闭了。”
高希言不甘心,“在那里工作的人呢?”
女生眨眨眼,一脸“我怎么知道”的表情。
高希言听蔡健义说过当地的一些情况,知道花钱可以解决问题。她痛恨不公与腐败,更坚信自己绝不会贿赂。但这一刻,她犹豫了。
她低头掏出了十美金,“浪费你的时间,打扰了。”
那女生看了看身旁的另一人一眼,那人正在接电话,她赶紧接过,放到口袋里,“有一家华人网上社区,听说那家报社有一半人都到那里工作了。你去那里打听一下。”
高希言让她给自己用当地语跟英语,分别写下那家华人网上社区的地址。女生上网查了一会,撕下一张纸,在纸上写下地址。
高希言转过身后,那个女生又开始跟身旁的人聊起天来。
酒店门外就是一排摩托车队,车手在车上冲她喊着什么。有人用英语喊,Taxi,taxi。她在车队中看了一圈,见到有个年轻的女摩托车手。
高希言给对方看那个地址,那女孩一笑,说了句什么。高希言用英文问她价钱,女孩摇摇头,还是说当地语。高希言用葡萄牙语问,“多少钱?”那女孩笑起来,也用葡萄牙语告诉她一个数。
高希言接过头盔,跨上摩托车后座。
穿过帝力海滩、东帝汶码头,以及多家餐厅和商店区域,车子在一栋简单的白色建筑物外停下。
那女孩摘下头盔,回头:“就在这里了。”她特别爱笑,连说这话时也在笑。
高希言又跟她谈好价钱,先付一半,让她在楼下等她。那女孩笑着接过,点点头。
根据地址,那个网上社区的办事处就在二楼。高希言一上二楼,就看到一块写有汉字“德辉华人社区”的指示牌,她根据指示走,很快就摸到那个办公区。
所谓的办公区,就是一个摆放着木质办公家具的简陋大隔间。玻璃大门两边贴了一副对联。也许因为胶水过期,边角已经翘了起来。门口处放了一株很大的植物,有个华人长相的女人正朝植物喷水。
那女人擡起头,用当地语跟高希言说了句话。高希言用中文问:“请问何峰在吗?”
“何峰?”那女人重复了一遍这名字,“他已经离职了。”
高希言不甘心,“那他去哪里了?”
女人面无表情地摇头,拿着水壶继续喷水。高希言耐心地站在一旁。她擡头观察这办公区,留意到墙壁上张贴着各类通知、奖状和照片。她一一看过去,见到有张颁奖照片下配文“我社何峰赴新加坡领取最佳华语新闻奖”。她擡头看照片上领奖那人,头发浓密,宽松外套上有好几个口袋,笑容可掬地接过奖牌。
高希言回头看了看,发现没人留意自己。她掏出手机,拍下这张照片。
她的目光随手机一块儿收回,却又注意到墙壁上贴着的记事板,上面写着郭神父的葬礼时间和地点。
在参加郭神父葬礼的人群中,高希言一眼见到蔡健义。他也见到她,先是一怔,很快别过脸。后退一步,隐没入同样一身黑衣的其他人中。
郭神父声望隆盛,来此送别的华人极多。这天刚下过细雨,空气极清新。众人神情肃穆,默然低头垂目。青草依依的天主教墓园中,只回响着神职人员分别以中文、葡语跟当地语轮流念诵——
“现在就把出身泥土的身体交还泥土,使他身归原处。但是,由于基督曾首先从死者中复活了,祂也要改变我卑微的肉躯,使我们与祂光明的身体相似,愿主使他现在享受平安,在末日使他复活……”
灵柩埋入,一抔抔土往灵柩上洒下,有人低声啜泣出来。
高希言站在众人中,手中拈着一朵小白花。她松开手,将白花撒到棺材上。她擡起脸,见到蔡健义红着眼睛看她。
她正要上前安慰他,他却一闪身不见。
人们四下散开,开始低声交谈。有人回忆着郭神父生前的事,也有人讨论待会去吃什么。世事便是如此,无论谁死了,太阳依旧升起落下,不因哪条生命的消逝而改变。
她慢慢走开,在人群中看到跟她一样同样独自行动的一个人。那男人穿着随意,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扎起。他垂下一张脸,伸手到口袋里掏出香烟跟打火机,突然又想起了这场合,将打火机香烟放回。
他摇摇头,转过身往外走。
高希言在那一刹看到他的脸,一怔。
她追上前去,急匆匆跟在那人身后。那人听到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见到一个头发极短的少女站在自己跟前,因为奔跑导致脸上绯红。她问,“请问是何峰老师吗?”
高希言提出去咖啡馆,何峰摆手拒绝了。他带她到一个水果摊子前,跟头上插着一朵花的当地老板娘,用印尼语讨价还价,最终拿来两个大牛油果,递一个给高希言。
“拿着,来东帝汶应该吃这个。”他开始用勺子挖果肉吃。
高希言在一个牛油果,一个百花果,一个绿皮芒果跟一个芭乐的时间里,听完了施家灭门案剩下的部分。
何峰说:“这个案子,当时我一直在做跟踪报道,印象很深刻。因为施家在当地华人中影响力极大,即使在东帝汶主流商界,也是有地位的。而杀死他们的,又是印尼兵。后来联合国联查印尼在东帝汶犯下的反人类罪行时,这件案子亦是罪证之一。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撤下了。”
“为什么?”
“印尼那边提出,案子疑点太多,最后不了了之。”
“疑点?”
何峰用勺子挖了一口芭乐,送入口中,“第一,施家有安保系统,印尼兵没那么容易能够进去。”
高希言假设,“假如安保系统坏掉了呢?”
“我当时做报道时,也想过这个问题。”何峰放下勺子,“但他家还养了两条狼狗。据说事发那天,两条狗都昏睡过去。这件事太蹊跷,当时就有人议论,说事情不简单。”
“有内应?”
何峰笑了笑,又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果肉,“你的猜测跟我一样。你知道我当时觉得谁最可疑吗?”
高希言脑中闪过一个名字,但她没吭声。
何峰说:“施家的小儿子,施友谦。他们一家的尸体里,只有他的尸体被打得脸都烂了,认不出长相。当时政局极乱,没有人会替他们检测身份,他们这么大一家,最后也是郭神父跟其他华人出钱将他们埋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