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走过去,将周礼的照片递给他,手势郑重。仿佛这是最后的希望。
神父接过,用手推了推眼镜,低头细看。照片上,周礼穿着西装夹克,正从医院大楼往外走。日光很好,打在他脸上。
神父盯着照片,高希言盯着他。
“神父,怎么样?”蔡健义没什么耐心,开始追问。
神父擡起眼,将照片递给高希言。“我没见过这个人。”
“这是现在的他。他大概十四五岁离开东帝汶。”高希言慢慢问,“或者你见过,跟他长得像的成年人?”找不到他的过往,找到他家人的线索,也是好的。
神父又低头看照片,似乎在大脑里重塑这年轻人的孩童面容。良久,他擡起头,说了一句“抱歉。”
高希言有点后悔。沙滩那夜,不该撕掉那张照片。
与爹地合影中的周礼,十六七岁,眼神跟思想一样早熟,但毕竟还是一张少年的脸。
蔡健义仍不死心,用手一下一下拍着椅背,“真没见过?这里才几个华人啊?他也不是路人脸啊,见过的应该忘不了吧。”
神父瞥了蔡健义一眼,蔡健义噤了声。又不死心,拿出高希言画的那个M字,在神父跟前晃了晃,“那这个呢?见过没?”
祭台上的烛火,晃了晃。神父凑近了看,几乎将纸贴在眼皮上,眯着眼端详,又迷茫地擡头。
高希言接回照片,低声说,“打扰了,谢谢。”
她正要转身离去,神父在身后说:“我这里还有些以前的照片和资料,或者你可以看一下。”
蔡健义说得没错。神父对东帝汶华人圈相当了解。他不看出身,不看身份,任何人来求助,他都伸出手。在华人圈中,声望极高。人们要捐助他,他拒绝,只接收捐给教会的钱。每笔钱都做好登记。
他端出记账本,还有其他几本资料。“活动记录。照片也有。”神父抱着厚厚的资料出来,行得慢,蔡健义跟高希言赶紧上前替他拿下。
神父说:“根据你的说法,这个叫做周礼的孩子很可能是个孤儿。我们也帮助过不少孤儿,有华人,也有当地人,甚至还有印尼人。你可以在这里找找。”
神父带着他们,一本一本地翻。
照片保存得并不好,发了黄。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神父居然还记得清楚,用手逐一指着,逐一回忆。“这个在暴风雨的夜晚,倒在教堂外面。这个在大街上用石头扔印尼人,被毒打致残,我偷偷带他回来。这个是被他妈妈送过来的,当时病得奄奄一息。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跟姐姐被印尼兵奸杀而死,当场发了疯……”
这世上的苦难何其多。高希言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她还有未来。而照片上的很多孩子,连现在都没法拥有。
郭神父慢慢介绍的时候,注意到这个头发短得像男孩的高姓少女,不自觉地用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她的神情相当疏离,偶尔别过眼。但神父觉得,与其说她冷血,不若说她感情过分充沛,不得不压抑自身。
这种人,情绪就像旗子一样,一起风,就动念。既然止不住风,索性将旗子收起来,藏个严实。
郭神父合上最后一页,也看到高希言眼里的光,随之敛起。
在场三个人,都静了静。
出发前,蔡健义信誓旦旦地跟高希言说,郭神父认识的人非常多。“如果连他都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了。”
现在,他真想抽自己的嘴巴,将那句话抽回肚子里去。
高希言平静地向神父说,谢谢你。
郭神父看出她在极力掩藏失落,他说:“孩子,虽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神会眷顾每个勇于面对生活的人。”
类似的话,高希言小时候跟随父母去教会太多,听得太多。进了福利院后,她再不相信这样的话。但这一次,她再次向郭神父重复说,谢谢你。
蔡健义为了缓和气氛,在旁打哈哈,“这教堂翻修得不错,我记得以前这祭台后的圣母子像不是这样?”
“是一户富有的华人家族捐助的。后来印尼人来了,我们把圣母子像藏到地窖里,前几年才拿出来。”
“哦哦,难怪我印象不深。”蔡健义煞有介事地点评。
高希言擡头看向祭台后的圣母像,圣母怀抱小小的圣婴,两人身上都沐浴着神圣的光。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蔡健义正要告别神父,转身走时,又看了看圣母子像,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一家人?不光给这教堂,他们给全国教会都捐了不少钱。”
郭神父说:“你还记得?是他们。”
蔡健义一拍掌心,“我听外婆提过,那家人很有名。好像姓施?”
高希言原本已经走到门边,听到这名字,心头突然跳了跳。曹山的话从心头跳了出来。曹山说过,施友谦也在东帝汶出生。
高希言回过头:“姓施的家族?”
郭神父用手翻了翻跟前的相册,“这里有他们的照片。”
蔡健义探头看那照片,大声“咦”了一下。
高希言又走回去。
郭神父指着一张全家福。这是一张刚才被他们三人忽略掉的照片。毕竟,寻找对象是“一个叫周礼的孤儿”。郭神父在介绍时,跳过了这个在东帝汶赫赫有名的华人家庭。
摄影时间是1996年。东帝汶还未进行公投,印尼兵还没进行大规模屠杀。
在一座葡萄牙式建筑物前,连同佣人司机厨师,一家十几人,坐着站着,面朝镜头,展露微笑。相片里的一切,宁静平和。在这贫穷的国度里,这个华人家族显然相当富裕,穿着上等衣物,安静精致且有教养。
坐在正中间的男人,是家里的男主人,彬彬有礼,眉眼异常好看,有点像新濠赌王年轻的容颜。在他旁边的女人是他妻子,月牙儿似的美,微微含胸而坐,传统中国女人的温顺。高希言在他俩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两人身旁围了好几个孩子,身后一个男青年,穿着中山装,严肃而正气。有两个女孩子已经是少女体态,长身玉立,浅浅一笑。一个小小女婴,穿着小纱裙,被母亲抱在手上。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坐在男主人身旁。
那小男孩抿着嘴唇,眼睛微微含着笑,笑容既骄傲,又乖巧。高希言指着他,回头看神父,“这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眉眼嘴巴,都是施友谦的。只是神态温和有礼,跟高希言知道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郭神父看了看,又想了想。“你问友谦?”
施——友谦。
果真是他。
高希言问:“他们这家人,现在在哪里?”
郭神父跟蔡健义同时从相册上擡起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高希言看看相片,看看神父,看看蔡健义,又再看向神父。
她在等一个答案。只要有一个线索,一个线索就好。她不愿错过。
郭神父摘下眼镜,又用袍袖擦了擦。在异样的沉默中,蔡健义开了口,“死了。他们一家,全被印尼人杀死了。”
教堂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有几只蜡烛燃灭了。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一开始,高希言以为外面在下雨。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风。郭神父见蜡烛快烧完,慢慢踱上前,重新点燃烛火。
在明灭的烛光中,蔡健义将他从外婆那里听到的事情,告诉高希言。
施家在当地做零售业,又经营食品加工厂,几十年来积累起大量财富,建立了社会地位。施父信仰基督,礼拜日经常带上妻儿一起到教会。妻子为教会举办的慈善活动捐钱,还弹琴助兴,几个孩子参加圣诗班。平时人们也常看到他们一家参加各类慈善公益活动,创办华人学校,为失业华人提供培训和就业机会。
在华人甚至当地人当中,他们声望很高。
“印尼兵刚入侵时,碍于他们的声望,也并没有对他们下手。只是不断从他们家搬出各种古董跟珠宝。但到了第二年,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他们一家全都死于印尼兵手中。”
高希言回想着施友谦那闲散嬉笑的模样,又想象着那个血与火的细雨夜。
她说:“那个小男孩,他没死。现在在新濠。”
蔡健义睁大眼睛看她。郭神父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也许为了这个悲剧的故事,终究留下一个尚算光明的尾巴。
高希言又说,“我在找的两个人,跟他有关系。他们都从东帝汶去了新濠。其中一个,人们叫他M,又叫做文先生。他收养了施友谦。”
郭神父跟蔡健义凝神细听。看起来,神父对契爷的事一无所知,未曾听说过什么文先生。
高希言说:“另外那个叫做周礼的,他跟施友谦年纪相仿。我对他在东帝汶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十几岁来到新濠时,无父无母。”
无父无母。但是爹地跟妈咪把他当作亲生儿子。
“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很善于掩饰自己。”
善于掩饰自己。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认识施友谦已久,但我不确定关系的源头在新濠,还是在这里。”
他认识施友谦已久。然而他对我说,他从没听说过MCLUB。
郭神父摘下眼镜,用手按摩着鼻梁。他默默听着,半晌睁眼,说:“把刚才的照片,再给我看一次。”
高希言带了好几张周礼的照片,从正面到侧面,从低头到擡头。郭神父花了五分钟时间,逐一细看。
二战后的数十年,像周礼这般拥有混血摸样,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在亚洲国家何其多。高希言想起中学时去泰国游玩,在一个卖泰式炒粉PADTHAI的小摊前,一个混血长相的中年男人忙前忙后,帮忙收钱的是他年长的母亲,一个典型泰国长相的女人。爹地跟对方交谈,知道这不过又一个蝴蝶夫人跟苏丝黄的廉价故事。
郭神父看完周礼的照片,一声不吭,递回给高希言。
高希言并不抱什么希望。倒是蔡健义有点急,不断问,“怎么样?有印象吗?”
神父一言不发,让蔡健义将刚才那本相册递给自己。他翻到某一页,上面是另一张施家参加教会慈善活动的照片。高希言注意到,那个弹钢琴的小男孩居然是施友谦。
那个肤浅下流到骨子里的成年人施友谦,在相片中的童年岁月里,一身正装,端坐在钢琴前,仪态端正。
“看这里。”郭神父指着照片一角。那里有另一个小男孩,他正在点燃祭台上的蜡烛。烛火挡住他半边脸,照片又很模糊。
但高希言认得他。
她认得自己喜欢了十年的男人。
照片上的周礼,才十岁,但神态异常淡漠警觉。这个小男孩周礼,像一株铁树,成长为十六岁的淡漠少年,长在了他跟高希言初次见面的高家门前。
“他叫阿力。没有姓氏,也不知道父亲是哪里人。他母亲是华人妓女,也许哪个外国水手搞大了她的肚子。”郭神父说,“他跟刚才你给我的照片上那个人,有点像。”
“是他。”高希言说。
郭神父发现,她说这两个简单的字,发音咬牙切齿。
蔡健义赶紧插嘴:“照片上那个医生,看上去很温和有礼,跟这个叫阿力的贫民小孩完全不同。难怪神父会认不出来。”
郭神父半眯着眼,似在回忆:“那一天,我记得是友谦带他过来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友谦会认识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朋友。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力也只来过这一次。”
高希言不解:“你只见过他一次。但这么多年后,你还能叫出他名字,说出他的事?”
“因为,阿力在华人圈相当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