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离她家不远,但那天的路,高希言走了很久。日光下,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正是周末,凼仔老城区手信业发达,每间店都敞开门拥抱来往游客。高希言逆着人流走,跟往来的人迎面撞上。
“看路啊!”
有人骂。
她没带耳朵走路,听不到。
就这样一路走到自己住的海味街。经过街口时,几个少年围在灯柱下笑着,她跟他们擦肩而过。有人吹了声口哨,她没转过脸。但眼角余光瞥见了在他们脚边,被围住的小东西。
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头跟颈都是血痕,半干。微弱擡头,冲几个伪劣少年吠,声音有气无力。
她走过去,身后的少年传来踢打的声音。混杂着小狗微弱的叫声,像呜咽。
走开几步,经过一家糖水铺,一家便利店,一家五金店,一间海味铺,高希言在老旧的住处大楼外停下。她手探入口袋,掏出钥匙,又放了回去。
折回去时,少年还在,那小狗已经倒在地上,更加虚弱。
她伸出手,拨开那几人,走进去,弯身将小狗捞起来。
“做咩啊?”“搞事情啊,妹妹仔?”“寂寞得要找狗公陪?还不如找我们。”少年们看她长得又白又软,觉得她是更有趣的玩具。他们笑着骂着,其中头戴棒球帽的,一手挽起肥大卫衣的袖子,伸手挡她去路。
她怀揣小狗,擡眼看那人,目光是硬邦邦的利刃,割开她跟这几人之间的空气。
完全不是个软妹子。巨大落差之下,少年们觉得没意思,马路两边的人又都看过来了。说他们虐待畜生,他们不在意。但是,欺负女生?哦不,太丢人。大伙儿不自觉地低头,侧身让开一条路。
高希言抱着小狗走出去,那小狗在她怀里,渐渐回复了生机。她走到自家楼下,回头看,那几个少年骂骂咧咧着,已经跑开。
她将小狗放在地上,看它在日光下松展开四肢,眯起了眼睛。她回过身,掏出钥匙上楼去。
傍晚时分,她下楼去吃个叉烧饭,见到小狗还在那里。铁门一开,她刚步出来,它从地上撑起四肢,兴奋地冲她摇尾巴。
高希言摇摇头,往对面马路走去。对面转角处是一家茶餐厅,几十年不变的招牌,门外是源源不断的车流。走进门去,里面大字写着“二楼雅座”,染一头黄毛的师奶站在收银台后,正跟熟客聊天。
她在单人座坐下,要了份叉烧饭跟原装冻奶茶,摊开手中笔记本。笔记本上,她写了四个名字——
M,周礼,范立,施友谦
她掏出黑色水笔,在施友谦名字下打了一个×。在范立名字下,写了个问号。她垂下眼睫,久久凝视M跟周礼这二人,慢慢落笔,分别在两个名字上面,划上两个黑色圆圈。
脚背突然有点痒。
她低头看桌底,发现那只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一脸温顺地,用脸蹭她的脚背。
“叉饭一碟!”店员端上一碟叉烧饭。她合上笔记,放好,用筷子将叉烧夹碎一点,扔到脚边。小狗很快蹭上来,将叉烧碎吞下。
“你还真是对人没有戒备啊,就不怕我毒你吗?”高希言看着这毛绒绒的小东西,低声说。
饭后,她步出茶餐厅时,天色有点凉。过了马路,上楼,掏出家钥匙。一回头,小东西还在身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它的皮毛很脏,还有点未干的血痕。她突然觉得自己跟它有点像。
“我叫你小河马,好不好?”她开了门,小河马飞快蹿了进去。
自沙滩那晚后,已经过去整整一周。这个星期以来,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高希言给又残又破的浴缸里放了热水,搬上小板凳,开始给小河马洗澡。她找来纱布跟棉球,将小河马出血的位置按压住。“别动,别动,嘘——”她轻声喊它。
小河马真的不动了,睁眼看着这个为自己疗伤的人。
她将双氧水稀释到百分之三,轻轻为它擦洗伤口。
水放满,她脱光衣服,自己抱着小河马跳了进去。浴缸里有个盆子,她将小河马放进去,刚刚好。
她举起它的两个爪子,慢慢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
小河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脸。她痒,下意识地躲开,笑了起来。
又想起,自己很久没笑了。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一件都没有。
她抱住小河马,用自己的脸贴着它的,细细地说,“我一个人,能够做得了什么呢?”施友谦说得对,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能够借助私家侦探查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再深再远,谁也帮不了她,也没有人敢帮。
手机不知道在哪儿响起来。她估计是广告中介的骚扰电话,没去接。
但铃声一直在响,她烦了,站起来,跨出浴缸。
手机似乎仍在衣物篮里。她弯腰去翻,终于在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上,是曹山。
她按下接听。
曹山说:“关于M的过往,我总算查到了一点点。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许你会感兴趣。喂,你在听吗?”
“我在。”高希言换另一只耳朵,似乎这样能听得更清楚。小河马在她脚边打转,却识相地并不发声。
曹山说,“他也是从东帝汶帝力过来的华人。还有,施友谦也在东帝汶帝力出生。很有可能,这三人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高希言捏紧了手机,手背上的水一直往下掉,将手机都沾湿。
她的耳朵也湿漉漉的。曹山对着她湿漉漉的左耳说,“东帝汶那边华人不多,你到那里跑一趟,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挂掉电话,她将手机扔回衣物篮里。手机掉落在柔软衣物间,悄无声息。那衣物被手机震颤,从里面滑出什么东西来,掉到了地上。
是一枚戒指。
高希言弯腰捡起,想起赌厅里的事。应该是保安将戒指塞到她外衣口袋里,她没注意。她将戒指放到灯光下端详,22码,是男戒。不像是施友谦送给小姐姐,倒像是她从他那里偷来,他没追究。
左转一圈,她端详里面的刻字,看到一个花纹繁复的M字。
她看了这字好一会,将它搁在洗手台上。
高希言站在全身镜前,擡眼看自己。身上的水沿着少女曲线,缓缓往下淌。从瘦瘦的锁骨,缓缓滑落下方的顶峰,又骤然跌落花园密林。她打量自己的脸。福利院不见天日的两年,让她看上去更白更软。头发半长,软软地搭在脖子上。全身上下,只有眼神是硬的。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剪刀,往耳朵旁的头发下刀。
这天晚上,跟海味街相邻的那条街的纹身店里,来了个头发短得像少年的女孩子。店主掏出册子,让她选图案。她掏出一枚戒指,指着它说,“这个。”
“这是什么呀?”店主接过,细细打量,“没问题。纹哪里?”
“脚踝。”
这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少女,在店主眼里,不过又一个摇滚听多了的不良学生。
他问清楚高希言有没有心脏病等病史,有没有怀孕,是不是在生理期后,给她做了个色料过敏检测。
店主话很多,高希言话很少。他跟她讲最近的生意,讲他不找纹身的女朋友,讲最近上映的电影。最后交代一句,“待会就跟猫爪挠一样,忍忍就好。”
开始纹身后,他又聊起年轻时喜欢的乐队。“当年我最喜欢RedHotChilipeppers了。”他哼了几句《ScarTissue》,又说,“也是奇怪,年纪大一些后,倒是开始喜欢听爵士乐了。你呢?”
高希言不吭声。受妈咪影响,她是听爵士乐长大的。
店主话多,又问,“你这是要给男朋友看?”
高希言没说话。
店主自己先笑了起来。“那应该是自己纹着好玩吧。”他开始絮絮叨叨,讲自己遇过的客人。大部分是朋友带来的,小部分自己来,觉得好玩。还有不少女孩子,是失恋后过来纹身。至于情侣互相将对方名字纹在身上的,他见不少。“但很多最后都分了,最后一脸尴尬地问能不能洗掉。哈,总不能让现任看到吧。”
高希言一直没吱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对了,如果你去日本的话,有纹身的话是不能去某些场所的。比如泡温泉之类。那鬼地方,太不方便了。不过要是像美国这种国家,绝对没问题的。满大街都是。你有没有看电视?有些人遇害,警方也是通过纹身来初步确认死者身份……”店主突然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打哈哈。
高希言突然开口,“是。我怕自己会死,尸体发臭,没人认得。纹了身,总会好认一些。”
这天晚上十点,张秀汶在便利店点好货,算完账,最后卖出两碗关东煮跟三盒安全套,才跟姗姗来迟的同事交班。她边打工边上补习社,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考上大学。
在福利院长大的她,头脑太过简单,被“读书无用论”影响多年,直到高希言跟她说,要读书,要读书,要读书。
道理她是不懂的,不过她很相信阿希。
别说在福利院的孩子了,就是在新濠含着蜜糖长大的小孩,也不认为读书有什么重要。这里太小,基础设施完善,博彩业一枝独秀。书读不读,读得怎样,都可以在博彩相关行业获得谋生。至于改变世界的梦想?当然没有。隔壁港人的梦想是“做个有钱人”,新濠人则要“做个开心快活人”。
错过“互联网+”的风口,又要错过下一波“AI+”的浪潮?新濠人容易满足。只要赌场在这片土地上仍亮着灯,他们就相信未来。
张秀汶走出店来,天色颇黯淡,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正低头翻包包里的纸巾,忽然发觉手背有凉意。星星点点,微闪,是极细极细的雨沫。
下雨啦。
她擡起头,像孩子一样伸出掌心去接,视野已被黑色小伞覆盖。
一回头,她见到高希言站在身旁。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少年,眼睛明亮。她有点惊讶,随后惊喜地喊她名字,大叫“阿希你去哪里了?我可担心了。”
高希言说:“我记得你说过,自己通过这家便利店面试,要来这里打工,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她瞥了一眼这小店,“没想到真遇上你了。”
“阿希你现在住哪里?吃过饭了吗?到我家坐?”张秀汶拉着她的手臂,就要往前面走,“我就住在这条路上。”
高希言摇摇头,“我明天一早就走。”
“走,去哪里?”
高希言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张秀汶这才发现,高希言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宠物箱。她蹲下身子,好奇地看向箱子里。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探着脑袋往外看,与她目光交接。
高希言开口:“我想将小河马寄在你那里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