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坐在牌桌前,跟前堆着一叠筹码,头顶是巨大吊灯。荷官敷一张被抹掉表情的脸,轻轻擡手,微微下挥。同桌者如受机器指挥,押进,停,押进,停。旁人观战,嘴里发出笑声。角落长沙发上,有人握着酒杯独饮。
施友谦身旁的俄罗斯金发小姐姐,皮肤白,鼻尖有点小雀斑,不时跟他低声说着什么,语气雀跃。
门开了,门边出现一点小骚动。小姐姐转过头,好奇地看向门边。
一个穿着牛仔衣外套,脚蹬流苏运动鞋的短发女生站在门边。跟这赌厅里的精致人物相比,她活像被上帝的无形大手从大三巴前那堆游客中,随便捡到这里来。但细看,她神态冷漠得刻板,浑不似游客般舒坦。
她站在门边扫视一圈,擡腿向施友谦走去。跟室内其他人比,她肢体语言略僵硬。
施友谦背对她,正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连续四个庄。下一把,一般人肯定押闲。“你押什么?”他问旁边的小姐姐。小姐姐用不标准的粤语说,“痕(闲)呀。”
施友谦大笑,用手捏捏她下巴,一只手将她肩膀勾过来。
那小姐姐娇嗔地拨拨长发,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头去。那个女生站在他们身后,低声说,“我押庄。”
小姐姐拧起眉毛问,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问,“你是谁?”
那女生没应声。
施友谦由始至终没有回头。他松开勾住小姐姐肩膀的手,嘴角有点笑。他将跟前那一百万筹码,往前一推,压到庄对上。其他人笑起来,“Money哥,压对子,不把庄对跟闲对一起压上。只压一个庄对?”
“小概率事件才值得我期待。”他偏着头笑,擡眼看向荷官。
荷官翻开牌面。
施友谦赢了。
俄罗斯小姐姐用手指绕着头发,笑了起来。施友谦亲昵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低声笑着说,“我女人来了,你还不回去?”
小姐姐愣了愣,但立马回过神来,意识到他说的是身后那个女孩子。小姐姐也不生气,拧起手抓包,冲施友谦笑了笑,扭着腰离开。走的时候,场内所有男人的目光还是放在她身上。
那个女生走到施友谦身旁,坐下。
他头也不回,仍盯着牌桌,却在跟身旁的人说话,“你怎么进来的?”
“我跟他们说,我是你的女人。”说这话时,高希言拿起小姐姐留下的水杯,将剩下的水,一口饮尽。
施友谦抓过眼前一把筹码,用大拇指从上至下划过,又从下至上划过,眼睛笑笑,看着她。“有人信?”
“他们见过我在你身边。”
他又玩了几把,最后将纸牌扔到牌桌上,笑着站起来,“想起来还有点事,先走了。”高希言站起来,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刚才离开的俄罗斯小姐姐一脸焦急地走回来,眼睛四处看,跟警卫说,“我的戒指不见了。”
“小姐,你要不要在其他地方找找?”
“我很确定,是在这里丢的。”小姐姐看到高希言走出来,用手虚指一下,“刚才我替Money哥翻牌时,将戒指摘下来过,后来我就离开了。她坐在我刚才的位置。”
施友谦站在那里,一脸“别烦我”的神态。
警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他身旁的高希言,识相地说,“这没证没据的事……”
高希言一言不发摘下背包,递给警卫,“你们查。”又脱下外套,也递过去,“这也有口袋。”
警卫为难,没有接过。俄罗斯小姐姐倒一把接过背包,拉开最外层链条,很快掏出一枚戒指来。她递过去给警卫,“你看,这里面还刻着M,就是我的那枚……”
明显是栽赃。但小姐姐一直坚持要报警,警卫倒不好处理了。他看看高希言,高希言什么也没说,也没解释。
施友谦突然开腔,带点不耐烦的笑,“这是我送给她的,当然刻着同样的字了。”
小姐姐怔了怔,警卫已迅速将背包还给高希言,和事佬一样高声说,“一场误会,没事了没事了。”他将戒指递给高希言,说了声,你的戒指。
高希言没接。她回过头,见施友谦像没事人般往外走,赶紧追了出去。
两人走到走廊上,她亦步亦趋。施友谦步伐大,头也不回,声音含着点笑,“逃掉的小绵羊,又回来找大灰狼。看来有很重要的东西在大灰狼身上。”
“我可以跟你等价交换。”她说。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她没说,只是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时有人经过身边,还有人笑着跟施友谦打招呼,“Money哥,赢了不少?”“Money哥,难得在这个场见到你。”“你好久没去MCLUB了,我这几天在那边都没见到你啊Money哥。”
他一一笑着跟人打招呼。
高希言耐心地在旁等着。像他身边的不合格花瓶,不笑,只认真盯着每个人的脸看。旁人被她盯得紧,有些微不适,但以为她只是出于好奇。
等其他人都走开,施友谦懒懒开腔,“不用记住这些人的脸了。都是我的酒肉私交,跟你要查的东西无关。走吧。”
高希言跟随他进了电梯,看他直接按了自己的楼层。
电梯门在顶层打开,他走出去,她跟出去。他掏出房卡,开了门,她没有半点犹豫跟随进入。
在外人看来,她跟那位俄罗斯金发小姐姐没有两样。
进门后,里面是套房,分为上下楼层。大吊灯,红木长桌,像百年前英伦男士坐着打桥牌的地方。她跟随他穿过楼下的客厅跟餐厅,他转身上了楼,她没有片刻犹豫,也跟随上去。
楼梯旁有三间房,房门敞开。施友谦往左边那间走去。高希言像无声的影子,一路跟随,在门边立住。
施友谦拉开衣柜,弯腰,从抽屉隔层里取出枪,扣到腰间。
他转过身,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像绕开石头一样绕开她。他往外走,她后面跟随,不说话,跟得贴。
施友谦下了旋转楼梯,高希言赶紧跟上,走了几步,发现他站在楼梯下,昂起下巴看她。他在等她。
距离几个台阶,高希言停住,定定看他。
施友谦用手指勾起胸前的十字架,偏着脑袋,“你想要这个?”
高希言点头。
他扯下十字架,挂在手指间,十字架在他手指上与脸颊旁晃动。她匆匆下楼,伸手要拿,他突然一收手,作势要亲吻她。
一阵厌恶涌上心头。高希言下意识地闭眼,但没躲开。
那个吻没有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他不屑地笑,“真以为我会对周礼的女人感兴趣了?”
她睁开眼,见到他已将十字架扔在小圆桌上:“拿去。”
没想到竟然这样顺利。生怕他改变主意,高希言二话不说,将十字架撚在手中,转身就要走。
施友谦喊住她,笑得带些恶意,“你不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
高希言觉得脑袋微微的“嗡”一下。
施友谦百无聊赖地整整衣领,漫不经心地说,“十字架还给你,里面的芯片已经被销毁。芯片里的讯息,全球只有我手头这一份。”又吃吃笑,“当然了,还要谢谢你的密码。”
那一刻,十字架在高希言掌心中,捏紧,又被捏紧。她真想将它插入施友谦的心脏。
但她只是默默戴上十字架,擡起头,“你打算怎样?要交给你契爷?难道——”
施友谦伸出掌心,挡在两人中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可能,我不会交给警方。”
“公布出去。”周礼说过,爹地搜集了契爷的“客户”名单,名单一旦公布,那些人会追杀契爷。
施友谦回头看高希言一眼,像在看一个笑话,“让那些人将我也杀了?谁不知道我是契爷的人?名单上那些人,随便哪个名字都不是我能够得罪的。”
那些商界大佬,在有需要的时候,还不是要通过契爷的黑市器官贩卖生意,为自己或家人“续命”。杀了人,不见血。摘下别人的心脏,放入自己的胸腔,跳动着,鼓动着。一转身,又是个正义的,合法的,干净的,台面上的人了。
施友谦拉开门,快步往外走。
高希言不依不饶,跟在他后面。他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打开,他步入,她跟随。
她正要开口,电梯在三楼停下,门开了,涌入几个刚用完餐的人。为首那人正是发叔。他跟高希言打了个照面,彼此都不动声色,假装不认识对方。
发叔脸上堆出些笑,对施友谦说,“Money哥,在这里遇上你,也真是巧。”
施友谦只笑笑,没应声。高希言看着电梯内镜面,映着发叔的灰白头发,耳边听他喊施友谦做Money哥。他声音带着敬意,声称要感谢他,否则政府批文不会下来得这样快。施友谦微笑着应酬几句,不咸不淡。
出了电梯,发叔跟施友谦含笑道别,几人往赌厅方向走去。施友谦往外走,高希言见旁边没人,紧跟上去,语气郑重,“我绝不会连累你。”
一出赌场门口,外面日光猛烈。刚好有辆发财车停下,车门打开,一波内地客从车上下来,手上提着购物袋,操着各地口音,熟门熟路地直奔大门。
施友谦在门口站定,一辆白色雷克萨斯NX300h停住,K上前为他开车门。施友谦上了车,K关上车门。高希言俯身,用手拍拍车窗,重复,“我绝不会连累你。我保证。”
施友谦双手在膝盖上交叠,擡眼看向车窗外的她。“你发现了你跟我身份不对等了吗?你得求发叔,而发叔还得求我。保证?你用什么来保证?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说大话前,麻烦先看清楚自己有什么资源,能够做什么。”
说话间,赌场工作人员已经踱过来,跟停在门口的其他车主交涉,说此处不能停车。他看了看施友谦的车,远远地站定,看起来有点犹豫,终于还是走了过来。
走近了,他脸上的笑也堆得更明显,“Money哥,不好意思啊,这里不能停车。”
施友谦微笑,“我现在就走。”
他的目光掠过站在车旁的高希言,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前额飞快一扬。高希言眼睁睁看着车子驶离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