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曹记私家侦探社,藏身在普通商业楼内,隔壁分别是修理电脑、正骨诊所跟“水晶开运”屋。面向走廊的玻璃窗上,贴着“通奸证据债务调查工商调查摄影录音港濠跟踪相片搜寻”等黑体大字。有人走过,也会好奇地看看玻璃窗里面。
隔着玻璃窗朝里望,一个男人坐在大长桌后面,扶着眼镜,看电脑上的照片。
逐格逐格放大。
照片上是夜色中的大楼高处,窗户半掩,有人影。
一格格,继续放大。
一男一女的身影,侧影轮廓逐渐清晰。
男人又扶了扶眼镜。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端着咖啡,放在他身前桌子上。“还不休息?”女人脸蛋圆圆,眼中是幸福的笑。
“赚点奶粉钱嘛。”男人用手轻轻搁在女人肚皮上,一擡头,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窄身灰色T恤,外面是黑色运动外套,双肩包,头发剪短,手长腿长,像个高挑瘦削的小男生。直直看向自己。目光交错两秒后,她张口,“请问曹山在吗?”
曹山用手按了按头发,站起来,“是我。”
再打量一眼,这女孩眼神警惕不安。让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刚认识自己妻子时,她也这副模样。
他瞬间意识到来者是谁,“高希言?”
对方点点头。
曹山微笑,“你邮件里说过两天来,没想到这么早。”
“我不习惯让人捉到自己行踪。”她明确表示自己在撒谎。说话间,目光落在曹山旁边的女人身上。看她挺着肚子,看她一脸温柔。
曹山注意到她的目光,一只手轻轻牵过妻子,低声说,“我老婆,安安。”
高希言点点头。
安安开口,微微笑,“跟你一样,我也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口中的“那里”,便是福利院。
当年,安安十岁进去时,那里还是一家正常的福利院。三年后,老院长移民加拿大,换了个新院长。安安他们的噩梦从此开始。从那时候起,安安躲在洗手间里,将脑袋剃得光光,每顿饭拼命吃肥猪肉。青春期女孩子本来就容易发胖,她将自己吃成一个小胖男生,在花园里玩泥巴,身上手上脸上永远脏兮兮。就这样躲过了某些人,某些事。
十八岁后,离开孤儿院时,看到男人都是警惕的眼神。在便利店打工,遇上了曹山。他一直在外面等她下班,下雨时给她送伞,被她冷语相向“便利店里有伞我自己不会买吗”。第二天,他不送伞,开始送花。她依旧冷脸,说“我讨厌这些会迅速枯萎的东西。”第三天,他捧着一株盆栽,站在她家楼下,她冷冷绕过他,他一路捧着盆栽,一路笑着跟随。走到便利店门口时,成为她的第一个顾客。
一点一点,他终于将这冰块融掉。两人在一起后,她跟他说福利院里的事情,他鼓励她去报警。却因为没有证据,喝了杯咖啡,便被礼貌请出。
后来,曹山就开起了侦探社。
坐在长桌两边,给高希言倒咖啡时,安安发现,这个女孩子并不愿意提起福利院的事。
高希言是从其他人那里,知道有安安这个人,知道她家在做侦探社。
她以福利院“同门”的名义找上门,只是因为,别的侦探社不愿接手这件事。
放下马克杯,曹山说,“之前一直电话沟通,见面还是第一次。我尊重顾客意愿,不露面的话,电话或者其他方式交流也行。但是这次你让我查的事……我觉得见面再谈会更好。”
说着,他擡头看了妻子一眼。安安会意,慢慢走到门边,将大门关上。站到窗前,伸手握住绳子,拉下百叶窗。
曹山从身后柜子里,取出文件夹。打开文件夹,里面露出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施友谦步出MCLUB大门,正笑着跟身边的高挑模特说着什么。另一张照片上,周礼坐在医院门前草坪长椅上,旁边是他的同事。
高希言的目光跳过施友谦,在周礼脸上停留了一秒。
曹山说,“你让我查这两个人——周礼,和周礼、施友谦口中的契爷。实话说,我刚查到第一条消息,就想退出了。”
高希言盯牢他,有点紧张。
“不过我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而且,我很欣赏你。”曹山话锋一转。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高希言在福利院时期,暗中搜集证据,逃脱后公布证据,最终成功让警方介入调查一事。
他接着说,“我先说周礼。”
高希言将头发拢到耳后,露出晶莹的小耳朵。
“周礼生于东帝汶,十四岁来到新濠。中学大学研究生都在新濠读。本科和研究生时期,拒绝了包括港大在内的进修机会,基本留在新濠。唯一例外是两年前赴瑞典进修,回来后就任圣心医院院长助理。”
这些事情,高希言比谁都要清楚。周礼十六岁后的生活轨迹,跟她高高低低并行,重叠。她曾经以为,他们在往同一个方向推进。却原来轨迹那头,一个上天,一个下地。
她双手握着杯子,却并不喝,一心追问,“他是怎么从东帝汶到新濠来的?”
“他当时还是个少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基本上无法追查。只知道他来到新濠后,似乎有足够资金独自生活。因为在那几年的各项政府及民间团体资助名单上,没有他。”
高希言心里慢慢梳理着时间线:两三年后,周礼来到了高家。爹地将他视为亲人。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看似完美的礼哥哥,是从哪里来的?来到他们家之前,他做什么?他无父无母,人生的早期怎样度过?
曹山又说了一些他的现状,无非都是在医院工作的情况,没有异样。最后他下结论,“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跟你所说那位契爷有任何瓜葛。他们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跟踪的线索。”
高希言低头看着周礼的照片。照片上,他一件灰色V领毛衣,露出里面浅蓝色衬衣衣领,酒红色皮鞋很干净。正侧着身子,听身旁戴眼镜的同事跟他说话。她认得他身上的毛衣,这是她陪他买的。
曹山又说,“至于你要查的另一个人——”
高希言擡起头。
“周礼跟施友谦口中的契爷——”
高希言往前倾了倾身子。
“这个人高度神秘。他有好几个身份,在华语地区,人们称他文先生。在海外,他被称为M.他将手下业务分散,交由不同人打理,没有人窥见他生意的全貌。”
是这样的。高希言记得,施友谦似乎对契爷跟爹地那一块业务并不了解。
曹山呷了口咖啡,“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法查。他的业务,主要交由他的养子们打理。多年争斗后,他的养子仅剩三人,分别是周礼、施友谦和范立。”他放下马克杯,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她。
“除了周礼外,其他养子手头上都有些生意。施友谦经营的基本是正当生意,其他人多少有涉黑。从他们身上下手,慢慢拼起这些拼图,应该能够看到全貌。”
高希言翻开文件,一页一页往下看,眼睛慢慢有了光。她擡头,声音热切,“如果我把这东西交给警方……”
“没用。”曹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知道打黑为什么这么难吗?这种证据,警方多得是。但是社团大佬有最好的律师,他们可以用最奇妙的办法,证明这些是假的。”
高希言略一犹豫,“那人证呢?”
“除非是高层人物。那些小兵小虾,是没有用处的。”曹山的身子有点发福,坐在椅子上,肚腩微微凸起。他用手抹了抹下巴,“怎么,你有合适的人证?”
她咬咬嘴唇,想起了留在施友谦那儿的十字架。周礼说过,爹地搜集了契爷的客户资料。
高希言摇头,又问,“这些东西,我可以拿走吗?”
“不好意思了。眼前这些文件,刚才这些话,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曹山带着歉意,微微摇头,“我待会将这些文件烧毁。不过现在你可以拍下来。”
见高希言默然点头,他说,“这些人太危险,而安安又快生了。新濠是M的地盘,被他牢牢把控,无论是我还是你,现在这样直接打听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曹山所想,高希言对这番忠告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似乎连自己的身家性命,她都不再放心上。她向他道谢,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架小相机,逐一拍下文件。在这期间,安安替她将凉掉的咖啡换掉,又端上来点心。
高希言做完这一切,将相机放回去。她像想起来什么,又问,“还有——”
“哦,对。”曹山一拍脑门。
他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这是张网上下载打印的照片。圣心医院职员的团队建设合影里,站在最后一排的高伦身旁,那个脸容白皙的女人,被人用红笔圈住脸。
“你让我找甄安其这个人,也就是你的母亲。”曹山将照片搁在桌上,“她失踪十年,警方当年也从监控录像、行车记录等各方面下手,都没有找到。现在,当年的许多资料数据都已消失,她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人海茫茫……对不起。”
“我明白。我也只是一问。”她声音很低,“谢谢。”
空气中突然有点安静。安安微笑着,“吃点东西吧。”
高希言已默默背上背包,朝他俩微微躬身,再次道谢。“剩下的余额……”
曹山扬扬手,打断她,“不用了。要是为了钱,我才不会接这么危险的事。我是为了我老婆。安安说,很感谢你为福利院的孩子们做的一切。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帮你。”
高希言原本正在拉外套上的拉链,听到这话,有点意外地擡起头。她看了看安安,又看了看曹山,眼神中起了些波澜。片刻,她复又低下头,似有若无地说了声谢谢,便转过身。
曹山走到门边,为她将门打开。她低着脑袋,飞快地走出去。曹山站在门边,看她身影消失在走廊那头,才慢慢转过头来。“这个女孩子,对人依旧充满戒心啊。”他瞥一眼桌上的东西,“她在这里坐了近三个小时,完全没喝一口水,也没碰食物。”
安安回想着高希言那张寡言的脸,还有最后她强抑情绪的神情。她握过丈夫的手,将他贴到自己脸上,温柔地说,“希望她跟我一样,遇到珍惜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