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将相框高高举起,猛地掷到地上。沙子太过细滑,简直就像少女不断流走着的粉红色记忆。再用力,也只能令相框玻璃折成两半,里面的照片滑出到框架外。
她弯下身,一只手在地上摸了半天,仍然在抖。终于还是捏住那滑到框架外的照片。使劲拿住两边,手心仍颤,好半天,终于将它一撕为二。
一半是高伦,一半是周礼。
她将周礼那一半,在掌心揉成小小一团,用力往周礼身上掷去。这相片纸又硬,揉捏后起了棱角,砸到周礼脸上,从他外套上滑落在地。
两人相隔一定距离站着,周礼什么话都不说。
“告诉我,不是你——你去了爹地那里,但不是你做的——”
周礼依旧一言不发。
“快点说啊——说不是你做的啊——你是去救他,是不是?”高希言几乎声嘶。
周礼用手扯落施友谦身上的迷你麦高峰,扔到地上,用脚踩下去,小型器械因被损坏,噼啵作响。
他挪开脚,麦高峰已烂成尘泥。他说:“是我。”
高希言神情错愕,有液体从眼眶边流出来。像傻瓜一样,她半张嘴,“为什么?”
周礼说,“他搜集了太多对契爷不利的证据,客户资料一旦公布,契爷会被追杀。契爷对我下了命令……对不起。”
“所以你……”像有上帝之手,将力气从高希言体内一把抽走。她忽然软下来,慢慢跪在沙砾上,擡头看着周礼。
他比任何时候都陌生。
他低声说,“他走得并不痛苦。我亲手替他打的针,他离开得很安详。”
她终于明白沙滩上其他人的证词了。
谁会无缘无故,在若干天后还记得一个陌生人?即使他长得很好看,也不会让同性少年对他难以忘怀。
所以那天晚上,周礼在沙滩上买雪糕、买花,给他们高额小费,跟少年聊天。因为他要让这些人通通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成为自己的目击证人。
就像高希言一样的目击证人。
十六岁生日那场烟花,烟花下她踮起脚尖飞快吻他。是否也成为令沙滩上众人难忘的一场表演?她只是配合他表演的那个人。她只是若干个目击证人中的一个。
她突然记起来,那天晚上他俩一前一后离开沙滩。她跟在他身后走,加快脚步追上去,边喊等等我,边牵住他的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那一刻,她心头涌上一阵甜蜜。“哎礼哥哥——”她大喊。
“什么?”他转过头来。
她突然踮起脚尖,恶作剧地再吻了吻他。
此时此刻,她回忆起那次牵手,那次亲吻,只觉得胃部翻涌,直想呕吐。
这个男人,亲手杀掉爹地后,若无其事地回来。她还天真地牵他的手,那只杀掉爹地的手。她还亲吻他。
“为什么——”她咬牙咬得用力,舌尖又涌上血腥味,“为什么要这样对爹地?你们是师生,你们是朋友,你们是亲人。”她跪在沙砾地上,弯折身体,脑袋埋在蜷曲的身体里,发出小鹿般的悲鸣。
周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垂着眼,看着地上那相框。
半张相片上周礼的脸,被高希言揉成一小团,刚好掉落在周礼脚边的相框碎片上。那纸团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心,复住下面什么东西。
在散架的相框内,还有另外一张照片。施友谦百无聊赖,上前拾起。他将相片举到眼前看,笑了起来,“快看我找到了什么?”他用手指夹住相片,在高希言眼前,晃了晃。
那是十五岁时候的高希言。
头发在脑后扎起一小团,白色衬衫,红蓝相间领带,深灰色外套,便是全套校服行头。双腿膝盖圆润,一双黑色小皮鞋,摄影师喊“一二三”,便对着镜头拘谨微笑。并不是那种喜欢自拍的女孩子,于是那点不自在也留在底片上,但眼睛里的光也都在。对未来的憧憬,对理想的追逐,都在这光里了。
此时,这光再也不在。黑暗中,只有施友谦款款点燃一支香烟,那烟头上唯剩一点橘红的光。在高希言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样一种光。
施友谦夹着烟,将照片又贴近自己一点,慢慢端详。“这相框,我之前在周礼家见到过。嘿,周医生这点小心思,藏得够深哪。”他随意弹了弹烟灰,“杀死自己喜欢女人的老爸,滋味怎么样?”
今夜风大,沙滩上没有别的人。此处静得很。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只能听到施友谦手中香烟燃烧时的微弱声响,也许还有高希言压抑着饮泣。
施友谦吸了口烟,慢慢看向高希言。她正垂着脑袋,捏紧拳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疑心,这番饮泣的声音也许是幻觉。这女人如此强悍,怎可能会哭。
他慢慢将一支烟抽完,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一踩。“我最不喜欢看默剧。你们慢慢演,我先走了。”说着,他已经绕到高希言身边,飞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咸咸的,是泪水。
这一瞬间,他对这女人有点失望。还以为她有多么强悍呢。不过一个为男人流着眼泪的普通生物嘛。
施友谦耸起半边肩,将高希言十五岁的照片放入自己口袋,转身离开。跟高希言擦身而过时,他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踏着细沙远去。
海水拍过来,像汹涌而上要看这场戏的好事者。远远地,它们只能听到高希言的声音,是颤抖着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爹地?”
“对不起。”
“为了那个契爷?”她捏紧拳头,赫然擡起头,“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将你们的事全部说出去——”
周礼擡起头,神态平静,“谁是你的证人?施友谦?”
这是高希言第一次意识到,她一点不了解周礼。他有另外一层很深的心思,而她对他的了解那么浅,怎样都穿不过那层好看的皮相。但年轻的女孩子以为这就是一切。她趴在桌上写作业,偶尔擡头看一眼隔壁桌的礼哥哥,像一株小柳树般坐着,衣领扣子扣到最上面,半垂着的双眼盯着眼前书本,睫毛很长很长。她很想用手摸一摸那睫毛。
现在她知道了,那睫毛下掩盖着的眼眸,曾见证过多令人作呕的罪恶。
“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到我家的第一天,还是什么时候?是契爷?是他安排你到这里来的,是不是?为了什么?她一口气问下去,即使明知道不会有答案。她有这样多的问题,但她并不确定自己能承受得住真相。
“不要打听契爷的事。这样很危险。”
“你用爹地的性命,来表现你对另一个人的忠诚?爹地明明当你亲生仔,你明明知道我中意你!”
少女的婉转心事,终于说出口。谁想过,竟会在这样的情境下。
“阿希,你那不是爱情,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分泌。”月色中,周礼看上去有些灰淡,“现在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值得的人。”
高希言猛地扑上去,双手抓向他衣领,周礼下意识地捉住她手腕,一想,转瞬松手,任由她踢打。她顺了势,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地上,大腿压在他身上,一用力,将他制服在身下。她紧抿嘴唇,用手背擦掉自己眼角泪水,坐在他身上,扔下身上双肩包,又狠狠拉开外套拉链。
周礼一下翻过身,坐起来。她脱下外套,扔在地上,又用力推他一把,将他按下。他捉住她右手手腕,她左手手腕一晃,扇他一个耳光。他不言不动,承受她的一切力,一切恨。
她擡头,又是那只从福利院逃出来的小兽,眼神又冷又狠。外套脱下,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色背心,贴着未熟的乳,像纸片人一样清瘦。当年那个尚带婴儿肥的女学生,那个穿着背心走出客厅,一眼见到礼哥哥在,又红着脸走回去披上肥大外套,裹住刚发育身体的少女,早已消失。
她被他扼住手腕,微微偏过脑袋,将嘴唇贴上去他的。
两年了。
两年后,他再一次吻到她的唇。
第一反应是推开,但她用力搂住他的腰,将他死死按倒在沙滩上,身子趴在他上面。少女的气息,跟两年前一样。那次在她十六岁生日上,她主动吻他,带着点害羞,带着点恶作剧。那次,他在片刻犹豫后,很快推开了她。
但这次不一样。她比过去长高了,更成熟。因为福利院的虐待,有点营养不良,柔顺黑亮的头发变黄了。但是出来后这段时间里,她喂饱了自己,又再次像一粒小樱桃一样,渐渐饱满起来。
现在,这粒樱桃在他唇上,只要他轻轻伸出舌头,她的汁液就会流到他舌上,流到他身体里。他再也不能对她的心意,对她的美,佯装视而不见。
但他是周礼。周礼永远清醒。周礼绝不会意乱情迷。
他睁开眼,看到这粒樱桃已经离开自己嘴边,他跟前是一双亮着的眼眸。被仇恨点亮。那亮光里,没有少女单纯的爱恋,只有深渊般的绝望。那是从幽深谷底透上来的一点光。
她从谷底伸出来一双手,狠狠扣住周礼的咽喉。
曾经的小奶猫,长出了利爪。
周礼没有任何挣扎,只牢牢看住她。她被这眼神注视,怕自己心软,别过脸。手上却突然一阵温热。
她松开手,看手心上的血。来自她最爱及最恨男人的血。
周礼用手捂住嘴,压抑住自己咳嗽,却止不住浑身颤栗。他半眯起眼,大口大口呼吸,像极了数小时前的施友谦。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高希言站起来,在背心上擦了擦手,他的血瞬间染到衣服上去。她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你要死了吗?”她平静地问。
她冷冷地看着他发作,看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地上捡起外套,抖落上面的沙子,将外套披上。又拾起双肩包,背在右肩上,转身要走。
他跟施友谦不同。后者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对施友谦毫无感觉,没有爱,没有恨,顶多只是厌恶的情绪。施友谦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她。但周礼不同,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曾经过他的重塑。在不带欲望的少女心中,这个男人一度是她的信仰。
她转身背对破碎掉的信仰,走出几步,面前躺着那坏掉了的相框。
什么都坏了。照片被撕碎。里面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张被周礼藏在他跟爹地合影下的,高希言摄于十五岁时的照片。
十五岁那年,高希言对着镜子,一条一条地背诵现代版希波拉底誓言:
“我会谨慎对待这份与生死打交道的工作……”
边背边偷看映在镜子里礼哥哥的身影。他坐在电视机柜前,正在修她的Playstation4。
她继续往下背,“如果我挽救了一条生命,我会心存感激。但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可能夺走一条性命。这种令人敬畏的责任心必须处以极大的恭谦之心和对自身弱点的清醒意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扮演全能的上帝。”原文为:MostespeciallymustItreadwithcareinmattersoflifeanddeath.Ifitisgivenmetosavealife,allthanks.Butitmayalsobewithinmypowertotakealife;thisawesomeresponsibilitymustbefacedwithgreathumblenessandawarenessofmyownfrailty.Aboveall,ImustnotplayatGod.
她转头问:“礼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谁也不是上帝,没有资格审判一个人的罪。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罪恶,而耽误他的治疗。”她的礼哥哥从主机上擡起头来。
此刻,高希言一步一步往前走,沙粒细软,让人自陷而不自知。她走了一步,两步,一步,两步,突然回头,向周礼快步奔去。
她跪在周礼身前,用手托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他前额、脖子上都是冷汗,深秋的夜里,前额碎发都被汗水打湿。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俯在他耳边,“药呢?在哪里?”
“不用……”他咬字吃力,牙齿碰在一起,咯咯作响。
她用手摸他身上衣服口袋,大声问,“药呢?在哪里?”她摸遍他身上所有口袋,没找到施友谦那样的小盒子。什么都没有。一粒药丸子都没有。她咬着牙,“你家有吗?”
他再咳出一口血,那黑色的血渗入白色的沙子,像一条虫钻进肉里。他艰难地吐字,“没有……”阵阵咳嗽后,他说,“水——”
高希言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拧了几次,终于拧开盖子。她倒转瓶身,水哗哗哗地灌到周礼嘴里,流到脖子上,身上。他打了阵寒颤,抱着手臂,缩着身体躺下。高希言用力拽住他的手,声音发狠,“别睡,别睡过去!我带你走——”
但对高希言来说,这个男人太重太沉。她将他挂在自己身上,走出几步,两个人一起倒下。周礼闭着眼睛,身体无意识地战栗。高希言一摸他的手,冰极了。
她扇他一个耳光,“不要死!”又有液体从眼眶流下来,“我不要你这样轻易地死!”
她脱下外套,披在周礼身上,自己躺在他身侧,紧紧抱住他。
周礼的意识正不住流走。半迷糊间,他像婴儿一样,贴在她身上,汲取少女体温。在幽暗的无意识边界中,他听到少女的声音喃喃传来,“我不允许你这样随便死去。我要为爹地讨回公道,我不允许你这样死去。”
他咳出一口血。
少女伸手擦掉他嘴边的血,很慢很慢地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你。害死爹地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少女贴着他的脸,接着,咸咸的液体流到他嘴边,是泪水。
迷糊间,他察觉到柔软的身体贴着自己。是他小时候曾祈求过的,母亲那样的温暖柔软。双手抱住他的身体,软软的脸贴在他胸前,要将这冰块融化。有少女的声音,很软,很低,喃喃说着什么,似乎在背诵舞台台词,“你若刺我们,我们不会流血吗?你若呵我们痒,我们不会笑吗?你若对我们下毒,我们不会死吗?你若害我们,我们不会复仇吗?”电影《钢琴家》(2002)
远处,只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声音。这声音是白色的,盖过了白色的沙子,少女白色的声音,白色的肉体。
第二天,周礼在海浪声中醒来,脸上、手上、背上全是沙子。远处传来有人晨跑的声音。他睁开眼,慢慢坐起来,盖在身上的外套滑落在地。天色还没全亮。沙滩上只有他一人。
他捡起外套。
大码军绿色外套,拉链上下滑动,有兜帽,高希言的最爱,方便她出入行走。
他抱住这外套,上面还有她的气味。他用嘴唇轻触了触这外衣,将目光投向海岸线那边浮出一半的太阳。
*备注:关于沙滩上其他人的证词,在【12】节中有提及。(因为前期写时没想到这一点,这部分情节是后面补上的。)不用特意往回翻,大概讲的是当时高希言查高伦之死的卷宗。高伦死那晚,她跟周礼在沙滩上过生日,警方找到沙滩上其他人提供证据,其他人记得周礼买花和蛋糕,给了大量小费,证明他俩当时确实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