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走到周礼跟前,站定,从下至上打量他,“找我有事?”抱着手臂,“有话快说,还有个小美人在车上等我。”
“契爷让我在你和范立之间选一个,跟我一起搞医疗中心。”医疗中心,在高伦头脑中细心呵护的种子,终于要在周礼掌中开出花,结出果。
片刻的沉默后,施友谦笑了笑,“怎么?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卖了个人情给我?”
“我推荐了范立。”
施友谦拧起半边眉毛,嘴上仍是笑笑,语气不善,“你是我觉得时间多,会陪你玩?”
“契爷疑心有多重,你我都清楚。与其让他觉得你我结党,倒不如将锅甩给范立。”
施友谦一脸不耐烦,嘴唇抿成一道单薄的嘲讽,“对不起,我对这个没兴趣。医疗中心?说出去让人笑话吗?谁不知道海外军火跟黑钱两条线,都是范立在跟。你替契爷反向选我?想让我成为整个圈子的笑话吗?是不是要所有人讲起我,都会笑笑口——啊喂,Money哥啊,文先生让他打理会所、酒楼、超级市场生意,现在还让他当医院院长啊。”
“你认为医疗中心会是笑话?”周礼问。
“让我施友谦搞,就是笑话!”他弯下身,从白色细沙中捡起碎石跟贝壳,手里掂了几个。
周礼也拾起一个贝壳,朝大海抛去。他目视远方海浪,“前阵子新闻说,世界上第一例人类头部移植手术,就在中国进行。”
施友谦朝大海接连扔了两块碎石。
周礼说,“手术成功了。”他朝海里扔了一块贝壳,“当然,是在尸体上。这项手术,涉及到道德、法律、技术,甚至哲学宗教等问题,短期内不可能在真人身上实验。”
施友谦用尽全力,将手上最后一块石子投掷出去。
“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山中伸弥因为ips细胞的研究,获得201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Ips细胞可以分化培育成人体器官,进行移植。从本体培育出来的人体器官,出现排斥反应的几率要比外部移植低得多。当然,这是理论上来说的——”
施友谦倏然转过身,非常不耐烦,“我读得书少,不及周医生学历高,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礼转过脸,朝向施友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ips细胞研究顺利进化到人体器官那一步,黑市人体器官贩卖,就不再有市场?”
施友谦嗤地一笑,“大不了放弃那一块生意。”
“在这个地球上的不同角落,各个科研机构正在进行常人听来匪夷所思,似乎只会在科幻电影中才出现的实验。有的试验获公开,有的秘而不宣。但无论是哪一种,无论结果成功与否,短期内都不可能在真人身上试验。”
“跟我有什么关系?”施友谦不耐烦地看向别处,远处是黑压压的海面,“跟契爷有什么关系?”
“时间。那些生病的权贵,没有时间熬到实验成功并且慢慢推进到司法允许可以实施。他们要现在,立刻,马上。”
施友谦几乎要高声失笑起来,这一切听起来那样荒谬。但心底又有细细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的呀。这当然是真的呀。
尽管对契爷跟高伦、周礼这条线所做的事一无所知,但契爷非常在意黄瑞风手头的客户资料,催促周礼尽快盗取给他一事,施友谦一清二楚。
黄瑞风手头上那份客户名单,正是赴圣心医院就医的VIP客户。名单上,30%为港濠富豪,70%为内地富豪权贵。
这些年来,契爷因为将主要据点放在新濠,境外涉黑业务越收越窄。他是个疑心重的人,年轻时奔赴各地,亲自跟南美毒枭拿货,在东欧谈黑市人口贩卖跟器官贩卖,在非洲卖军火。年纪大了,这些事不得不派几名养子去。
纵是被契爷亲手养大的这些人,在巨大利益面前,十个人中总也会出四五个叛徒。剩下六个,狗咬狗。
施友谦一路默默表达忠心,却迟迟等不到机会。契爷不喜欢他们这些养子读书,加上不读书也大把钱进账,他便跟其他人一样荒废。
眼看外派业务的几名养子,相互斗争,丧尸街头,他心里也对契爷有过猜测。但契爷救过他的命,如果出于猜忌要杀他,又何必等到将他养熟?他游离在核心业务外,打理着会所、夜店跟赌场,一路替契爷收听各路情报,一路坐山观虎斗。
终于,契爷身边只剩下他跟范立两头老虎。
百兽之王般的契爷,也敛起了满身煞气,时常静坐桌前品咖啡。他将越来越多时间放在新濠。这也就意味着,境外涉黑业务将越收越窄。
施友谦冷眼旁观,看契爷什么时候会在新濠做大事情。这些年,经施友谦手的合法营利食物,几乎遍布整个新濠各行各业,从餐馆饮食、赌场会所、药品生产到生鲜冷藏。除博彩业外,新濠其他产业并不发达,契爷也并没放心上,这恰好给了施友谦一个机会。他的会所就是个情报网,社会上一些机构面临资金链断裂,他总能及时介入,成为合伙人,随后迅速将该公司资产接管过来。
他在新濠建立了盘根错节的体系,垄断了新濠民生,成为人们嘴里的神秘富豪。大量金钱通过他的手,进入契爷账户。最重要的是,跟境外贩毒、黑钱、制假币、人口贩卖、器官贩卖、军火买卖相比,那些钱都是干净的。
施友谦一直在证明自己能力,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件事落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竟然是医疗中心。
这算什么大事情?他狠狠朝大海抛了一粒石头。
周礼知道他对这事不屑一顾,轻声说,“我记得你说过,市道这样好,钱来得快,谁还愿意去卖命劈友?大家都是生意人,契爷也不例外。既然是生意人,就有生意人的玩法。”
施友谦胸腔轻轻起伏。
周礼说,“有钱人在哪里,生意就在哪里。契爷需要人忠心,但最重要的,他需要人为他赚钱。”
契爷的很多投资都跟政商界大佬有关联。这一点,施友谦也知道。
他静了半晌,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契爷要搞这家医疗中心,跟黄瑞风那个有什么不同?”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吐了口烟,一笑,几乎跟周礼异口同声,“圣心医院不能做的,这里都能做。”
又一阵风吹来,将烟雾从他嘴边挟走。他夹着香烟,慢慢地问,“高伦死前留下那份资料,契爷要得这样急。也跟这个有关?”
周礼没答话。
戒心,当然在,一直都在。他们不再是当年挚友,什么话都能说那种。一开始,周礼不是现在的周礼,施友谦也不是现在的施友谦。他们越来越像对方。周礼将东南亚阴暗童年彻底抛在身后,越发适应他的新生活:有书读、有人关心、有正当身份、有光明前途。施友谦则变得越来越暴戾,十八岁时,他发现自己开始出现暴力倾向。二十二岁时,他已混迹欢场多年,对女性已经失去大半尊重。用长相、金钱跟地位就能换来温柔的肉体,谁还稀罕灵魂的交换?
施友谦吸了口烟,过往在烟雾中被吹散。他又问,“我打听到,高伦当时暗中收集契爷的一些东西。据说是客户资料。这份名单一旦流传出去,那些人不会放过契爷。”他凑近周礼一点,二手烟喷到对方脸上,“你有没有想过,当日契爷叫你摆平这事,假如你说服了高伦,他也不会死。毕竟,你们好歹师徒一场。”
周礼不语。
施友谦又笑,语气挑衅,“怎么了?后悔害死自己师傅?还是觉得很满足?师傅死了,你替代他当上院长助理,又成为他独生女的监护人。啧啧啧,长腿叔叔养大小女孩,跟她结婚……”
周礼沉静地丢下一句话,“除了契爷的事,我跟你没有其他话题。”
他转身要走,施友谦在身后跟上几步,“没有共同话题?或者我们可以聊聊,高伦死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周礼停下脚步。
施友谦逼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记得了?我来帮你回忆。那天傍晚,你让我帮你一个忙。很简单的一个忙。你跟高希言在海滩过生日,你将她弄醉,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内,我来‘饰演’你。”
施友谦笑了笑,“那天晚上,八点到九点多之间,高希言在车上,在她的礼哥哥身边,睡得很熟。她当然不知道,一直在车上陪她的礼哥哥,已经换了人。真正那位,在九点多后才回来。”
周礼不言不动,良久,他慢慢开口,“契爷要做的事,我劝你不要知道太多。”
施友谦一哂,“不知道,又怎样替医疗中心做事?毕竟,高伦的死肯定跟这有关。那天你在九点多后才回到这里,而高伦的死亡时间,正是八点到九点之间。我真好奇,那么美好的夜晚,你放心留下那么可爱的学生妹在我身边,自己跑去哪里了?咦,你什么话都不说,我们以后怎样当拍档?”
“当时,我只能找你。”良久,周礼说,“我在师傅那里。”
“是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还是因为,除了我,你根本没有别的人?”施友谦一手搭在他肩头上,故作语重心长,“周礼,我真同情你。除了一个反目成仇的故友,你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你杀死自己师傅,现在,你又要失去唯一爱你的人……”
后面那句话来得突兀,周礼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揪住施友谦衣领,往外一扯,里面的衣服露出一个微小的麦高峰。
施友谦摊开两手,漫不经心,“我跟你说过,有个小美人在车上等我。”他的目光越过周礼肩头,高声招呼他身后那人,“怎么下车了?坐不住?”
周礼松开手,施友谦受了惯性的力,往后退了退,看这眼前好戏上演。
高希言就站在跟前,摇摇晃晃,像白色细沙上的魂。这整个人,就像白色细沙塑成的像,会呼吸,会说话,会哭,会笑,只是此刻虚幻得不像个真人,仿佛风一刮过,她就散失到空气中,流动到对岸珠海去了。
现在,她一张脸煞白,前额的刘海湿透了,都是冷汗。手心也冰冷,紧紧攒着一个相框。
隔着一点距离,周礼紧紧看着她。在他身旁,是抱着手臂看好戏的施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