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擡头看嘉华西饼四个字,又低头看手机上的地图。
从柬埔寨来新濠三年,他已经能够听得懂粤语,有时候普通话说慢一点,他也能够明白些。汉字太复杂,他太简单。简单的人,怎能看懂复杂的事?
但简单的人,有简单的办法。他像看一幅画一样,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度过去,拆解一个汉字。
时间是十二点。这条长街依旧热闹,是真正的不夜城。按照地址,他站在一栋黄色葡式楼面前,用力拉了拉破旧的铁门,门吱呀一声拉开。他快步走上楼梯。
三楼。303。是这里了。
他掏出回形针,低头将这小东西弄直,尾巴向上拗曲,插入锁芯里的上部位置,另一手转动扳手,将大门打开,进入目标屋子。
屋子关了灯,客厅饭桌上摆着饭菜。两间房都关着门,其中一间传出女孩子的声音。“Elything(Everything)abouthimwasoldexcepthiseyesandtheywerethesamecolorastheseaandwerecheeful(cheerful)andundefeated.”《老人与海》,海明威她读得异常认真,只是发音生硬古怪,舌头卷不动。这女孩也自知水平有限,懊恼得放下书,过一会,又拿起来接着读下去。
K早已闪身进入隔壁房,寻找目标文件。
这房间里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书桌和椅子,一个衣柜。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男人跟少年的合影。他瞟了一眼,发现少年有点眼熟。或者说,少年那种眼光,他最熟悉不过了——在他长大的柬埔寨地下拳馆,所有的少年都是这样的眼神,像野兽。但相片中的少年,像一头被文明社会驯服的野兽。
K没再想。他拉开衣柜,里面只有灰白黑蓝衣服,寥寥数件。衣柜下的抽屉,都是女性用品。他看了一眼,拔出枪,用枪翻了翻,没有异状,合上抽屉。
书桌上,书桌抽屉,床上,床底,他全都翻过。几本医学书,一本新濠地图册。没有任何发现。Money哥让找的东西,没有。
不甘心,再度拉开抽屉,他一一取出里面的东西:相册、记事本、身份证银行卡等资料。他用手指压在抽屉底部,有胀感。他两手放在底板两侧,往上一提,露出一份文件。
前几页都是英文,一大堆专业术语,他迅速翻过。后面几页,是奇奇怪怪的上下曲线图。
他知道,这就是Money哥要找的东西了。
他为这份资料每一页拍照。拍完照后,将文件放回原处,用抽屉底板压住,又按照顺序,逐一将东西放回。底板受力不均,发出脆弱的咔响。
隔壁房间的读书声停下来了,接着传来拉椅子的声音。然后脚步声从那边渐近,停在门外。
K迅速站到门边,无声给枪装上了消声器,后背紧贴在墙边。
门上响起敲门声:“你回来了吗?”
在门跟墙的狭小空间中,K慢慢举起了枪。
女孩子似乎用手推了推门,门缓缓而动,压向K。在他的脸前,停住了。
他站在门后,看着一个拥有纤细背影的少女,看了一眼,又退出去了。
K慢慢放回枪。
脚步声回到隔壁房间,他听到隔壁女孩子在说话:“阿希,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手机关机,消息也不回,我好担心你呀。”似乎在发语音消息。K想,叫阿希的,应该就是今晚在Money哥那里的女生吧。如果可以,他很想告诉那个女孩子,阿希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这房间的窗户敞开,他探头一看,楼下是一个大排档。三个男人分别搂着三个妆容很厚的女人,在高声划拳。大排档附近,甜品店还开着。在大排档对面,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他决定沿原路撤回。
刚走出去,他听到屋子有人敲门。
他退回房间内。
隔壁房门打开,那个女孩子喊:“来了来了——”又问,“谁呀?”
“我们呀,补习班的王家诚跟宋智杰啊。张秀汶,开门啦。”
开门声传来,女孩子好奇地问,两个男孩子为什么上来。还是喊门那个人答话,说是王家诚在附近喝醉了,打不到车,知道她住这里,上来借地方睡。
张秀汶迟疑了:“可是……”
有呕吐声。那个叫宋智杰的笑笑:“王家诚醉得太厉害了,走都走不动,你快倒杯温水给他。”
“哦哦哦,好的。”
接下来,K听到一阵忙乱的烧水声,拖地声,然后是宋智杰絮絮叨叨地讲话,一直在笑,“王家诚想来你家好久了,一直没有勇气。喝醉了,他终于够胆了。”
张秀汶没搭话。K听到倒水的声音,她怯怯地说,“你喝……”
下一瞬间,是杯子摔在地上,玻璃裂成满地碎片的声音。接着,K听到张秀汶惊惶地喊:“不要——走开——”
“秀汶——”第三把声音,带着醉意,喃喃着她的名字,“你真可爱……”
宋智杰说:“他喜欢你好久了。我们跟他打赌,说他能不能这个星期将你搞上床。”
“你们干什么!”张秀汶快哭起来了。
还是宋智杰的声音:“快,家诚,我压住她的手,你快点上呀!”
“她会不会告我强奸……”王家诚的声音是醉的,但问题相当清醒。
“你爸有钱,还怕什么!而且你不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智商像小孩吗?上次她问我,为什么手机屏幕点一点就可以用,电视屏幕怎么点都动不了。又问Miss,圣诞老人为什么只在商场出现。”
外面传来扑打、挣扎、哭泣的声音。宋智杰亢奋地喊:“脱她裤子啊——”最后那个音,突然变了调,然后闷在空气里。
王家诚正在沙发上,使劲拉扯张秀汶的裤子。他喝了酒,身体很热,又急,更扯不动。他回头问宋智杰:“你来帮——”
他怔住了。
眼前站着一个深色风褛的年轻男人,短发,手中握着枪,抵着宋智杰的脑袋。目光也像枪,冰冷而致命,在宋智杰脑袋上掠过,顿在王家诚身上。
王家诚急了:“不要杀我!我有钱,你等等——”
“Handsoffher.Now!”
王家诚赶紧放下手,张秀汶抱着自己往沙发上缩,眼泪一直掉。
“走!”
持枪的男人原来懂中文,只是发音古怪。宋智杰从地上爬起来,王家诚怔在原地,被他一把拉走。两人跌跌撞撞拉开门,像遇上怪物般,逃入楼梯间。
张秀汶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害怕地看着突然闯入的神秘人。这人收回枪,但身上危险的气息并未敛住。整个屋子都被他气场所摄。
那人站在她跟前,慢慢开口。她怔住了。
他说的是:“Everythingabouthimwasoldexcepthiseyesandtheywerethesamecolorastheseaandwerecheerfulandundefeated.”
声音慢,发音清晰,有点东南亚口音。张秀汶意识到,这是刚才自己在房间念书的其中一段。
在他转过身时,她怯生生地张口:“你是谁?”
她的表情非常无辜。无辜得让K想起小时候在金边街上乞讨的日子。“Dollar,givemedollar.”他说。他不会笑,也不会对着中国游客唱《我爱北京***》跟《茉莉花》,所以每天讨的钱比其他装笑的孩子都少。那些跟在大人身后的西方游客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一路尾随的自己。大人将她们的脑袋转回来,大声告诉她们,“骗子!这里的小孩都是骗子!”她们的眼睛,就如此时此刻跟前这女孩子般无辜。浑然不知这篇古老而罪恶的土地上,发生过什么。这让他觉得真恶心。
他一言不发,疾步往外走。他想,今晚他也许犯下了杀手不该犯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