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休息室时,高希言人是清醒着的。隔着厚厚一堵墙,外面场馆的欢呼声还像怒涛一样,拍在墙上,绕过墙根,汪汪地浸了一屋。连地板都震动。
高希言坐在那里,接受检查,包扎,上药。她嘴巴里都是血的味道,眼前只有戴着口罩的医生。不知道施友谦在哪里。墙面上挂着大屏幕,直播外面的拳击比赛,电视声音很大。
她嗓子痛,一张嘴,感觉随时能吐出一口血。她说,帮我调小音量。
医生看她张着嘴巴,凑过去一点:“你说什么?”
“帮我调小音量——”
医生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她闭上嘴。
包扎完,医生嘱咐了她几句什么,她没听进去。她想,我爸妈是医生,我都知道的。医生提着药箱离开,她躺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看这里挂着厚厚的拳套,看大屏幕上的拳击直播,看墙壁上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上,突然又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弯身,像拾起什么,接着她跟前的电视关掉。
高希言擡头,看施友谦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他交叠双腿,似笑非笑:“你跟你老爸感情还真好。”
她一张嘴,牙齿间又有血流出。施友谦跟前的桌子上,有纸巾盒,但他一动不动,看着她边流血边说话。她说:“你答应过,我挨过一个回合,你告诉我真相。”
“咦?”施友谦故作惊讶,“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原话是,我跟你一起查出真相。”他掏出手机,施施然递到她面前,“比如说,告诉我,这个是什么?”
手机上,赫然是那份心电图。
高希言紧张起来,“我屋子里那个女孩。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施友谦打量她,“啧啧啧,你看你,被打得鼻肿眼青,还关心别人?”
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没接。
施友谦随手一掷,纸巾落到脚边。“两年前高伦死后,有一份重要资料也随之消失。在你入住福利院时,手头仅有三样东西——五件衣服、一本英王詹姆士版圣经、两张照片。那么——”他晃了晃手机,“这份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高希言凝视他:“一个立志要考医学院的应试生,手中有一份医学论文。你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他满不在乎,往椅子上一坐,“没关系。哪里的倒不重要,最重要是里面的东西。”
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搁在桌面上。他又抽出一张纸,轻轻擦拭她嘴角流下的鲜血,语气轻柔,“杀高伦的人,不是你能够得罪的。当年你在福利院里待着,还算安全。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到处查高伦死因,你很危险。”
“你知道是谁?”高希言一把按住他手背。
施友谦笑笑,“我说过,我跟你一起查出真相。”见高希言不语,他继续擦拭她嘴角,却慢慢使上了劲。
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烫,转过脸,却被他一手捏住下巴,“别乱动啊。”他看着自己掌中的猎物,“你不是喜欢我吗?嗯?”他用手指将手机推到高希言跟前,嬉皮笑脸,“那几张图,我已经发出去。你不是想查真相吗?我们一起在这里喝喝茶,等等消息。”
高希言觉得双腿发软。爹地的死,到底跟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涉及到这种人?他是什么人?
施友谦正慢悠悠地打量着她,而她什么都不说。
她跟他,信息完全不对等。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一切尽在掌握。
施友谦伸了伸懒腰,开始喊闷,“我从来没试过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无话可谈。我们要不要找点什么做?”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室内,“这里有长沙发……”
高希言开口:“你知道多少?”
施友谦微笑,抱着手臂看她。
高希言又问:“你想得到些什么?”
手机突然响了响,施友谦慢悠悠拿起手机,逐字逐句念出来:“第二篇是高伦曾经发表过的一篇论文,无异样。前面的心电图,人工痕迹较重,应该有相应代码。信息就在里面……”他擡起眼,问高希言,“喂,有代码吗?”
高希言继续装傻,不发一言。
只要她不说话,他也拿她没办法。
见她毫无反应,施友谦笑笑,作势要打电话,“很好。那我让K问一下你们屋那个女生,看她知不知道在哪里。”
“她不知道——”高希言擡起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马上就要搬走。”
“赶人出门?这多不好。”施友谦语气浮夸,“要不,我把她接过来,一起陪你?”他慢慢蹲下来,看进高希言眼睛里,“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地怎么死的?”
高希言咬着嘴唇看他,“怎么死的?”
施友谦抱着手臂,慢慢笑着摇头:“就是因为这份东西呀。你不告诉我代码,我怎么告诉你他怎么死的。”
这个人非常狡猾,她不相信他会履行任何承诺。
施友谦站起来,开始打电话:“喂——刚才那个女孩子——”
“等等——”高希言开口。
这个人非常狡猾,也非常可怕。他不会把张秀汶的性命放在眼中。
施友谦将手机拿远一点,“改变主意了?”
高希言脑中狠狠思索。她哪里还有什么筹码。她跟施友谦两人,信息不对等。自己除了MCLUBX外,就没有别的任何线索。每次她问周礼是否破译出其他内容,他总是摇头,说后面的内容加密过度,跟代码根本对不上。
她说:“一个要求——我需要破译后的讯息。”
施友谦微笑:“当然。”
“给我纸和笔。”
施友谦抱着手臂,看眼前这女孩子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串串他看不懂的符号——
Ravl>0.7,Ravf>2.0mv……她在这些记号旁,一一对应,标注上英文字母。Ravl>0.7对应A,Ravf>2.0mv对应E……
一张A4纸,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符号填满。
高希言扔下笔,擡头看着施友谦。施友谦用手机拍下照片,掏出打火机,将纸条烧掉。燃烧的灰烬扔到水杯里。
她说:“不要忘记你的承诺。破译后,将讯息告诉我。”
施友谦靠上前,坐在她身边,笑了笑,“你信我?”
高希言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她的牙齿又开始流血,舌头都是腥的。这一次,施友谦没为她递上纸巾。
他闲闲地问:“你爹地已经死了,为了一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凶手。值得吗?”
她用手捂住半边嘴巴,将血吞回去,咬着细牙说:“不值得!他不值得被这样对待!一个像他那样正直的人,一个视病人福祉高于一切的医生,一个将每年一半收入捐给慈善机构的好人,不值得被这样对待!怎可以在他独生女生日的晚上被杀!我可以想象,爹地有多么不甘心……他这样爱医学,怎甘心放下手头还未突破的研究课题,离开人世。他这样爱我,怎甘心单独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
高希言说着,将手放了下来。牙齿不再流血。倒是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好像体内液体太多,不是从这个孔泛滥,就是那个孔溢出。奇怪,一定是因为身体遭到击打后的自然反应。本以为经历过福利院那两年,她早就忘记怎样哭了。
她擡不起手臂擦泪,只好任由它流下来。“我不再去教堂做礼拜,不是因为福利院那两年,掐灭了我的信仰。而是,我还没想清楚,怎样面对一个放任好人被害的上帝……”
说完这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扭过头,她用衣领擦干净脸颊。擡起头来,又是一张干净平静的脸。脸庞上,黑色眼眸如星星,盯牢施友谦。
她说:“别忘记你的承诺:我把代码告诉你,你把破译后的讯息告诉我。”
施友谦将头发往后一拢,身子舒服地摊开而坐,“哈,小妹妹,你真可爱。你相信我?”
高希言当然不相信。但是她飞快地说:“我信你。”
“但我不相信你。”施友谦微微笑着,“你交给我的货,我得先验证一下。”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好让高希言听得更清楚,“比如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真的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一切吗?唔,让我想想,我可能会把A说成B,把C说成D……”
高希言不吭声。
施友谦又靠近她一点,“然后,我们的Money哥拿着破译后的错误代码,来找这位可爱的小妹妹,想获取更多信息。这位小妹妹自然会一口咬定,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其实她当然知道——她这样聪明,既利用了Money哥,让他的人替自己破译代码,又没透露给他任何信息……”他边说边绕到她身侧,手指撚起她颈项间的碎发,在手指间慢慢揉搓着。
从福利院出来这段时间,她头发长长了好些。也许是这碎发,也许是身旁这男人,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室内是长久的寂静。高希言在这致命的寂静中,保持沉默。
“哈,这只是猜测。是不是很有意思?”他笑着松开手指,微斜起肩,看她一会。他在观察她的表情,而她牙齿间又开始流血。她用手捂住半边嘴唇,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任由他轻慢地揣测。她捂住了嘴,于是他看不到,她的牙齿在轻微打颤。
因为被这个男人说中了一切,她不得不努力压抑自己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