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伸出来一只大手,重重捂住她嘴巴和鼻子,在气息不断流走时,袋子猛地从脑袋一直套到脚踝。她眼前一片黑暗,牙齿间有血的味道。意识模糊之际,她感到自己被整个翻转过来。麻袋口被捆起。像货物般,麻袋被重重摔在地面,一路拖行。
中间她似乎有点意识,因为太痛。麻袋被地面磨破了些,她的皮肤直接跟地面接触,磕出了血。但很快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因为几道重重的耳光。
模糊间,头顶有人喊:“还没醒?用冷水泼她啊。”
又有人阻止:“你有没有脑子啊?想弄湿Money哥的车?!”
高希言慢慢睁开眼。施友谦正靠在车厢后座上,侧着头,俯视坐在自己脚边的少女。这少女现在坐在麻袋里,露出大半个身子,头发蓬乱,手臂还流着血。
他的脸凑近她一点:“你跟踪我,嗯?”
高希言不说话,只盯牢他的脸,与他对望一阵。她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敌人。
“为什么?”在安静的车厢内,他声音特别轻。像刮骨刀极柔极缓,掠过身体里的骨头表面,让脏腑亦为之颤栗。
她擡起头,面不改色说出早想好的托词:“因为,我喜欢你。”
周围的人哄地笑了。
施友谦擡起眼皮,笑声便都停了下来。他挥了下手,有人替他关上车门。他往下伸出一只手,将高希言从麻袋中捞起,抱到膝盖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她觉得身体一片濡湿,车厢中是血的味道。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车窗上,施友谦的影子很快叠上来,覆在她的影子上。
他将她按在车座上,俯下身,开始吻她。
透过他的肩膀,她看到车窗外面有一轮月亮。十六岁生日那天,她飞快地在周礼唇上一吻,那个吻淡淡的,有生日蛋糕上的芝士甜味。那晚的月亮,比现在的美得多。此刻的月亮,又白又黄,像一把挂在天边的枯骨。她觉得骨头发痒,牙齿都在颤抖。
施友谦松开她,低声吩咐司机:“去拳馆。”
夜里两点半。车子驶入新濠黄金般的夜色中。二十年前,谁想得到这地方会如此繁华?十来年前,新濠半岛白天也没多少车,更别提晚上了。大街上的停车位空荡荡,像幽怨的女人,等待被占领。博彩娱乐业的发达,将这城市的白天黑夜全部征用,悉数占领。大街小巷的各式酒吧,也因此兴旺发达,彻夜不休。
车子在一间娱乐城外观的建筑外停下。施友谦一下车,就有人跟他打招呼,是那种带点谦卑的熟络。边说话,目光边投向他身旁的高希言。
施友谦一把将她搂住,半扶半拖,将她带进去。眼前经过的人,都在跟他们打招呼,带点谦卑的熟络,目光却都落在她身上,带点探询式的好奇。
他搂着她进入建筑物,在如赌场的建筑物内,一路径直穿过安检门。面前是一道暗色的大门,里面隐隐传来什么声音,两旁的人向施友谦弯腰致意,目光在高希言身上久久停留。
大门被拉开,高希言觉得眼前是一片黑,只有中间有一片光。两旁只有海啸般的重金属摇滚,以及一波波涌起的吼叫声。不断有射灯扫过观众席,每个人的脸都被兴奋点燃。让高希言直如置身古罗马斗兽场。
她扫视一眼,这里大小跟新濠罗马人酒店金光综艺馆差不多大,观众席填得满满当当,估摸现场有一万多名观众。人们高声呼喊“KO!KO!KO!”
大门在身后被关上,施友谦带着她往前走,她在两旁的海啸呼声中,分辨出人们喊“Money哥”,这些致意像两道指路棒,一路引领他们到前方。
这片位于中心区域的光,就是一个拳击舞台。两个拳手正在台上厮杀。一个大个子被重重击倒在地,头上流满了血,四周再度爆发出海啸般的叫好声。十二个回合结束,大个子倒在台上,被人拖死猪一样拖走。
穿深褐色工作服的人,含笑将施友谦引到前排观众席上。他刚坐下,就有人上前,跟他汇报今晚的战况。
高希言意识到:这个地下拳馆,也是施友谦会所生意的一部分。
施友谦让高希言坐在自己身旁。他问:“嗯,所以你是在MClub那里,喜欢上我的?”
“是的。”高希言睁眼说瞎话。
“很好。”他点点头,一手撩起高希言的头发,气息在她耳边,“有多喜欢?比如说,为了我去死?”他笑了起来。
他的眉眼依旧狎昵,但高希言发现,他感兴趣的不是她的身体。她看得出来。
这是个从不掩藏自己欲望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对她并不存在欲望。
更危险。
这样的人,更危险。像豹子,像狐貍。这只兽现在用手撩起她的头发,一只手放在她背后,一路往下抹去。周围的喧嚣声即将把他们淹没。
她说:“我喜欢你,可是——”
“好了,高希言。”他笑了笑,看着自己的女伴,带点轻蔑,“到底是你太天真,还是你觉得我就这样天真?”
他知道她的名字。
她精心虚构的一个身份,就此崩塌。
周围很吵很吵,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他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是高伦的女儿。你接近我,是为了查出他的死因吧?”
他用手搂过她肩膀,感受到她在用力压抑自己的微颤。
这时,有个个子稍矮的拳手迈步上台,眉骨有开裂痕迹,细看可发现,嘴唇缝过针。他将半长的头发束到脑后,边走边向空气中挥拳。当他脱下披在身上的大毛巾那一刻,人们才发现他是个她,都激动得大叫起来。
施友谦轻笑着看高希言:“真是巧了,我也在查这件事,正需要一个够硬朗的合作者。”他用手指了指台上,“你上台挨她一个回合,也许我跟你还能合作一下?”
高希言知道他在作弄自己,默然不语。
他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脸:“心里讨厌我,是吧?但你孤身一人,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这天晚上,综艺馆内的观众发现,在干冰制造的云雾中,一个干瘦的女孩子被推上台,迎战拥有“母夜叉”称号的菲律宾女拳手。他们知道,这是临时增加的余兴节目。被推上去的女孩子,眼神警觉如小兽。但是,再警惕又有什么用?这明显是弄来喂饱狮子的。
女拳手向左扭扭脖子,向右扭扭脖子,目光像绳子,将那女孩越勒越紧。
不用说,这女孩没有任何经验。
人群越发兴奋。有人高喊:“杀了她!”也有人喊:“撕掉她的衣服!”——每次有女拳手上场,这样的呼声都是惯例。
叫高希言的女孩被逼近了角落。人们透过拳击服裸露的部分,看到她背部的斑斑伤痕。
菲律宾人右手挥出,重重一拳打在她下巴上。大屏幕上方给出近镜,女孩子嘴边流血。人群中发出欢快的呼声。
呼声越热烈,菲律宾人就越亢奋。
大屏幕上,数字在快速流动。一回合三分钟,时间还剩下两分半钟。
高希言倒在围栏上,心里想,她从来没觉得三分钟有这样难熬。
施友谦说什么?挨过一回合。只要不死就行。
对面那个女拳手,浑身肌肉绷紧,要再度发起进攻。在对方向她冲过来时,高希言第一个想法是“逃”,但身体却贯穿着动物的求生本能,自动凑上去,跟对方扭打在一起。
福利院的生活,已经深深烙印在她身体里——别人打你,你逃,以后会被打得更惨。
只能迎上去,击败对方,或者输掉打斗,赢得尊严。
像擂台上种的一株小草,她轻易地被对方拨弄来,拨弄去。对方迈出左腿,右手又是一记勾中她下巴,她倒在围栏上。翻转过来的视野里,是场馆内金光灿灿的天花板,大屏幕里倒数的一分半钟。
她听到耳边有人用英文冲菲律宾拳手大喊:别打死她!老板带来的女人!
在裁判倒数声中,高希言歪歪扭扭站起来。站起身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骨头都疼。这疼痛突然激起了她的怒火,让她想起在福利院被毒打的日子。是,不就是挨打吗?难道她还不习惯吗?
对往事的追忆,让高希言的眼神发生了变化。这变化看在菲律宾人眼里,就像一头困兽被激怒。菲律宾人的怒气也被激发,她眼里腾起了杀意——明明是个微不足道的瘦丫头,凭什么让我陪她玩?凭什么叫我让她?被她不痛不痒挨过去,自己势必会受到影响。
就这样错手杀死她吧,更好。
菲律宾人像野兽一样,在擂台上怒吼一声。台下沸腾了。
但见她像再次向高希言冲去,发起了猛攻,两人扭抱在一起。但这维持不过0.5秒,因为高希言空有斗志,既无肌肉,又无经验,不过是福利院里跟护工蛮打的功夫而已。重拳像暴雨般击到她脸上,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爬起来,又是一拳。她无力支撑,彻底倒在绳子上,菲律宾人像击打沙包一样捶打她。头部,下巴,胸部,腹部……
最后的一分钟,观众席像被火点燃般兴奋,在如此明显差异的强弱中,人们亢奋感不退。似乎全员都在代入强者角色,至于被踩在地上的弱者,随便是哪位。
最后三秒,菲律宾人使上浑身力气,向她挥了一拳。隔着薄薄的头盔,高希言连脑袋带浑身筋骨,重重摔在地上。
数字在快速倒数。
叫好声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场馆的灯光……真刺眼呀……
她微微闭上眼,觉得周围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很远。但远远的,她又在人群以外,听到爹地在喊她:河马妹——
她睁开眼,爬了起来。
这场比赛结束后,人们说,那个女孩子脑子有问题。“你没发现她一直没任何表情吗?”“应该是买回来的吧,早就签好生死状了。”
“说起来,她跟Money哥什么关系?”
“谁知道。总不会是那种关系吧。怎可能让自己的女人去送死。”
“那可是Money哥,天知道他脑袋里都是什么。听说那女人被人擡着下台,Money阴着脸,她一看到他,都顾不上包扎,就拉住他说什么‘答应我的事,要做到’。你说,男人和女人,还有什么事嘛……”
说话的人心照不宣,一阵龌龊的低笑。
这场比赛结束不久,坐在前排席位上的施友谦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