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看,这不过是一间漂亮的白色葡式木造俱乐部,古典主义的门面上没有一个字,没葡萄牙文,没中文,没英文,在这殖民地岛屿像个无主孤儿。走进去,房间大且美。在这夏天长得没有尽头的亚热带都会里,南国吊扇缓缓在头顶旋转着,吐露漫长夏日的风。从欧式长窗往外看去,可窥见会所另一头。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面海走廊,戴着帽子的女士坐着,安静用餐。走在其间的侍者看上去都是葡人,穿着管家式的衣服。
有游客拿着地图,站在门前看这没有任何号码的建筑物。好奇要闯进去,却被门口的人礼貌拦住。转身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张望,一人细声说:“这是保护文物吧?”
另一人说:“我看像私人会所。”
讨论不出结果,就这么走了。
下午五点,这木式建筑的门关上了,只留一道侧门。一个短发女孩子,穿着鸽子灰的连衣裙裤,背着一个白色敞口袋,踏上蓝色线口便鞋,从侧门进去。她绕过那条面海长廊,在一间房前停下,伸手推门。
门开了,房间里有一个电梯入口。
电梯入口旁,有一道安检门,窄窄的。她将双肩包放到传送带上,步过安检门,张开双臂。安检仪在她身上扫过,穿黑色制服的人拿起她胸前的证照,低头看上面那张白净齐整的脸。简单的名字:高希。
这是高希言第一次进入MCLUB。以高希的名字。
“里面是什么?”他们让她打开敞口袋。
“琴谱。”她将东西掏出来。
他们翻了翻,其中一个问,“你很脸生?”
“师姐的手伤了,我来顶替她。”说着,她举起两手手指,在空气中做了个弹钢琴的动作。
那人挥挥手:“过去吧。”
她提起敞口袋,转身要走,身后那人又喊住,“等一下。哪一家学校的?”
“新濠音乐学院钢琴专业大二。”
“给他们打个电话。”那人转过身,用葡萄牙语跟旁人说。高希言听懂了。不说话,站在一旁。
他们在网上找到电话号码,拨打过去,问有没有这个学生。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那人擡头问高希言:“学号多少?”
高希言报了个数字。
那边又说了几句,这边电话挂掉了,让她通过去。
这天下午五点零三分,新濠音乐学院有学生发现,他们学校主页被黑客入侵,但仅仅篡改电话号码。两分钟后,主页回复正常。没有人再记得这件事。
五点零五分,高希言提着敞口袋,在电梯口按下数字。电梯门打开,她乘坐电梯来到地下二层。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现代会所,极高的天花板上都是铜管吊顶,暖色调的光中,长桌一头坐着穿西装三件套的男人,另一头是着机车皮夹克的男人,喝着酒,谈着话。酒柜墙壁那一面有光,吧台是一块巨大的悬浮木台,想来是用天然木头打造,线条圆润,站在前面的调酒师面无表情。角落拐角处一条长形的黑色沙发。旁边有一台钢琴,高希言知道,那就是她要待的地方了。
带班经理是个不拘言笑的男人,跟她说了几句,目光一截截低下去,“短头发?”
高希言擡起手,摸摸发尾。
带班经理说:“Money哥不喜欢女人短发。不过算了,反正他也不会注意到你。”
“Money哥?”她趁机问。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
“我们老板啦。有次一个内地客在这里说笑,说施友谦的名字,普通话听起来像‘是有钱’。后来大家就这样叫起来了。”经理嘴角似乎有点笑容,也许因为在低位者面前,显示自己跟老板的熟络。
说不了几句,他就丢下她离开。因为有客人叫唤。后来休息时,高希言听说是因为侍者给错了菜单。按照习惯,给女生看的菜单上不写价格,但侍者给错了男客菜单。客人为这事喊来带班经理。
听起来,像是一家精心经营的普通餐厅。客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男人女人该有的虚荣跟较真,他们都有。
摊开琴谱,高希言开始弹奏,煞有介事的样子。福利院里的两年,她没碰过钢琴,唯一沾边的就是在桌面上练习。有次被护工发现了,趁机用热水烫下来。她低头,看着手背上那一小块深红色的疤。触目惊心地提醒她,福利院那两年,永在她身。
听从发叔建议后,她重新拾起琴技,埋头苦练。新濠青少年钢琴比赛季军的底子仍在,专家听出来她的生疏,旁人不会。而在这种地方,哪里会有专家呢?
她低头,手指放黑白琴键上。
在琴声与琴声之间,她偶尔低头在琴谱上,用铅笔写下什么。在她中途喝水休息时,带班经理走过来,翻看她的琴谱。她靠在钢琴边,拧上矿泉水瓶盖,“是一些即兴的乐曲。”她手指放在琴盖上,演示起来,嘴里轻声低低哼唱。
有人走进来,带班经理放下琴谱,迎上前去。
整整三天,高希言五点钟来到这里,六点开始弹琴,晚上十点离开。中间有半小时休息时间。她靠在吧台前,跟调酒师讨一杯汤力水,闲聊几句,慢慢将话题引到施友谦身上。老板不来吗?他平时在干嘛?
对方原本还在说笑,突然就会停下来,深看她一眼。她明白那种眼神,是在说“你问来干什么”,赶紧装出花痴的样子说:“不知道他帅不帅呢。”
“帅啊。但是人家不会看上你啦。”对方嗤笑。
每次进来时都要通过安检,手机钱包托管,离开时还要搜一次身。身上有纸质文件,要一遍遍翻查。
高希言留意过,客人进来也要过安检。但所有人都一脸乐意,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他们即将进入赌场,而非一个会所。
晚上回到家,她锁上房门,拉开抽屉,从夹层下面掏出一个笔记本。摊开笔记,她将琴谱乐曲抄下来,转换成数字,又将数字,转换成文字——
8月5日。9个客人。听不到谈话。
8月6日。8个客人。谈话内容无异常。
8月7日。8个客人。谈话内容涉及黑市期指。
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她不知道。但除此以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她正将信息抄写在本上,手机响起。号码来自公共电话。她接听,没说话,对方说:“我以记者身份跟警署档案室的小胖妹约会了两个星期,她终于愿意将档案复印一份给我。等一下有快递送上门。我能打听的就是这些,尾款记得三天内给我。”
“知道了。”高希言挂掉电话,继续抄写。写完后,她将本子放回抽屉的夹层中,取出里面私家侦探的名片,记下他的银行账号,放回夹层中。
门铃响了,她开门,见到张秀汶抱着一个大信封站在门口,“我刚到门口,见到有快递上门。我帮你签收了。”
高希言赶紧拿过来:“谢谢。”
张秀汶走进来,身上沾了些雨水。高希言问:“外面下雨了?”
“是啊,零星小雨。不过天文台说,今晚开始,未来几天都要下雨。真是讨厌。”她抱着雨伞,快步走到阳台上,将它撑起来。蓝天与星星的图案。
高希言跟她讲了几句话,拿着信封回到房间。她反手锁上门,立马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资料——案情总结、口供记录、法医报告。她的目光跳过高伦尸体的照片,落到口供那一块。
上面是两年前她的口供。语无伦次,逻辑不通。她清楚记得,自己在警署边哭边录口供。那些断续的语句,在薄薄的纸片上,被压成了一段段文字。
警察:事发晚上八点到九点,你在哪里?做什么?
高希言:我在填海区沙滩上。
警察:有没有证人?
高希言:证人?
警察:有没有跟你一起?
高希言:礼哥哥。我跟礼哥哥,周礼一起。
警察:两个人在沙滩上?
高希言:我生日。他给我买了蛋糕,点上蜡烛,一起过生日。
她从回忆中醒来,开始看警察对周礼的口供。在警方的记录中,一切事情都变得没有感情色彩,像努力维持客观中立的新闻短讯。周礼对事发当晚的回忆,跟高希言一样:他跟高伦的女儿一起,为她过十六岁生日。当晚原本要跟高伦三人一起过,但高伦临时通知他,自己有事要做,要晚点过去。高伦没说自己要去做什么,没说去哪里,没说几点过去。
因为高伦在新濠知名度高,案件备受关注。向来被人诟病“懒政”的当地警方,查案查得仔细,为证实二人口供,还找到当晚在沙滩的其他人。
证人A:(认照片)见过他们俩。有印象。
警察:大晚上的,你们怎么会认得这陌生人?
证人A:当然认得啦!那男的经过我的雪糕车时,买了一盒雪糕,给了我一千元,说不要找零。女孩子穿着中学校服,比较引人注目。后来他们在沙滩上放烟花,点蜡烛,吃蛋糕,喝红酒,女生表现得很开心。
其他证人的供词大同小异:周礼在一个少年手中买了花,问他为什么没去上学,跟他聊了会天,给了五千元小费。后来少年看到他们俩远远地放烟花,吃蛋糕。少年说,那天他的花没卖完,正准备走,周礼带着高希言过来,将他手上的花全部买下。
还有其他同事的口供。
没有人在那天晚上见过他。此前高伦表现得一切正常。
根据警方报告,高伦的尸体在当晚周礼送高希言回家时,在家中被发现。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尸检显示死亡时间在当晚八点到八点半之间,死因是注射过量丙泊酚。没留下遗书。警方以自杀结案。
高希言看着这份报告。里面没有任何内容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掏出打火机,点燃报告,塞进水杯。
现在,她唯一的线索,就在MCLUB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