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很少应酬同事,即使是职业上必要的交流,只要黄瑞风不参加,他也一概不出现。圣心医院一连几天的学术研讨会,他全无露面。
下月,黄瑞风跟圣心医院董事会要碰头。周礼将邮件发送过去时,已是深夜。他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拿起桌面上的手机。
弹出六条未读信息,两条来自黄馥,问他要圣心医院新建住院综合楼、科研楼的计划。
周礼忽略掉这些信息,直接点入手机相册。心电图照片,就在他眼皮底下了。
当周礼在家独自破译心电图代码时,高希言并没有闲着。多番打听后,她找到高伦以前一个病人。人称发叔。
据说发叔是菲律宾人,却极爱中国文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菲律宾华人,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那天他穿着唐衫,在菲律宾人经营的地下赌场门口被人用枪打中胸口时,正哼着粤曲《帝女花》。
落花满天闭月光……
三声枪声响起,鲜血从他身上喷出,如落花缤纷。
那天高伦刚好看望完一个独居老人,他从横街窄巷穿过,一下迷了路。出来见到发叔躺在血泊中,旁边一群人围观。他蹲下来,立马给他急救,做心肺复苏,争取救治时间。
后来发叔逢人就说:“我这条贱命,是高医生救回来的。”
当然没有人敢说他是贱命,这命再贱,也是新濠暗中流传的一个响当当人物。虽黑白泾渭,高伦跟发叔没有过多交往。但逢年过节,高伦账号上总会突然多一笔钱,他以发叔的名义全部捐给儿童基金会。发叔说过,高医生,如果你跟你的家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高伦当时笑着说,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发叔哈哈大笑:我也如此希望。
但十八岁这年,高希言希望独自查找高伦之死的真相。MCLUB是她所知的唯一线索,在官方地图跟网络上查找不到这个地方。她跟周礼提过,周礼只是淡淡地说:“我说过了,这也许是行动代号,也许是虚拟地点。”他坚持让她放下这事,交给他就好。而她,合该当个普通的女学生,过着早起念英语晚上写论文的生活。
他是关心我的。
高希言内心又起了小小波澜,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一转身,她盘算着要另外找人打听消息。
她能够想到的,只有发叔。
高希言挨个挨个赌场门口去找,终于被她逮到发叔。在老式粤式茶楼里,满洲窗下,发叔神清气爽地坐在那儿沏茶。这里没有包厢,但发叔习惯在这家饮茶,他周围几张圆桌,满满当当都是他的小弟,黑衣黑裤黑袜黑鞋,只是头发各有颜色。
这区域,就差没有挂上一块“闲人勿近”的牌子了。
连跑堂都不靠近这边,提着大水壶在拥挤的桌椅间来回穿梭,腰间口袋塞着一条抹布。每桌都人满为患,得搭桌。这一边刚走,跑堂掏出抹布一抹,身后等位的马上坐下。横竖纵横的人与桌与椅,餐食推车穿行出几步,又被客人拦下,简直像大饥荒逃出来的。
发叔呷着茶,远远看着茶楼另一头的乱象,又将目光转回来,慢条斯理地说:“普洱茶地域山头不同,口感也不一样。俗话讲,班章王,易武后。老班章号称茶王,口感勇猛刚劲,易武口感细腻,阴柔似王后。做人其实也差不多,千人千面,我金毛发在新濠混了几十年,唯一一门技艺就是学会看人。你还年轻,慢慢学,慢慢品。”
高希言无意跟他谈心。爹地医者仁心,救治过的人虽三教九流都有,但对高希言管教极严。若非走投无路,她也不会想起这个人。她低头喝茶,茶液中映出她一副倔强的脸。喝下一口老班章,又猛又烈,正适合此刻的自己。
喝过三杯,她问发叔,有没有听说过MCLUB。
在那个瞬间,发叔眯了眯眼睛,接着大笑:“这MCLUBCCLUB什么的,我也搞不懂。我们还是喝茶吧。”
“发叔——”高希言站起来,用手撑着桌面,慢慢跪在地面上,“我不会给你老人家惹麻烦,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找过你,发生任何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就当我用高伦这个名字,来换一条情报。可以吗?”
发叔捏着茶杯,不动声色。他眼睛往下看,看到高希言后颈露出的一小截白。
以前他也见过高伦的女儿。依稀记得,是个伶俐腼腆的影子,面目模糊,跟百千个白袜黑鞋百褶裙的女学生没有两样。眼前这人,窄肩窄腰窄臀套在中性风衣下,声音是恭敬的,表情是低眉顺目的。拳头放在膝盖位置,无声捏紧。
他微笑着,往跟前伸出双手,虚扶起她:“世侄女,你把发叔当什么人了?你阿爸救过我这条命,还说什么换不换情报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但是隐约能猜到。不过呢,就当是发叔多管闲事吧,你最好不要跟MCLUB有什么交集。”
高希言擡起头,拳头仍在膝盖上,握牢。连自己都没察觉。
发叔看到了她的眼神。
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目光了呀。
太平盛世呀。在他那帮盛气凌人的小弟中,拥有这样眼神的人,现在也没几个了。上岸洗白,做正行生意。有血气的少年人,他是越来越看不到了,江湖路险,已经不是现在他脚下的路了。
但眼前这人,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三四十年前。那时候,他从菲律宾刚过来,一句中文不会讲,但跟他那些慵懒闲散族人不同,他勤快,什么都肯做。学会不咸不淡的粤语后,又跟人学会了潮州话。胆粗粗,提着一篮生鱼就去拜会当地最大的潮汕帮派,睁着眼睛说自己是菲律宾华人。谁知道对方是被他那口奇怪方言打动,还是被他那热切血气的眼神打动,或是嗅到了利益的味道,居然答应跟一个毛头小子合作。
就像现在的他,面对眼前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仔。说不上是感念高伦之恩,或是被这目光打动,发叔长久凝视她,终于低声说:“你是土生土长的新濠人,想必也知道,这座城市自开埠以来,就是东西方的水手、妓女、赌徒、传教士聚居之地。地方虽小,但哪里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将传教士跟前面几种人,混在一起说。高希言极微地皱眉。
发叔没察觉,倾过水壶倒出开水,一一烫热茶壶茶杯、公杯、滤网,“MCLUB,就是新濠的一个缩影。表面上,它这是一间秘而不宣的私人会所,会员在里面用餐交流放松。外界所想到的,毒品与女人,不,它都没有。但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一直传闻它拥有跨国犯罪集团背景。老板叫施友谦,年轻富有,行事神秘。他的背后金主是谁,一直没有人知道。”
发叔将茶水倒在跟前的每个小茶杯里,放下茶壶,递一杯给高希言。她接过,手指捏住这茶杯,昂起细细的脖子,心不在焉喝下肚里。茶在她嘴里,没有味道。她反复回味着的,不过是刚才那番话中的每个信息点:跨国犯罪。施友谦。背后金主。
她放下茶杯,不自觉地问:“不知道怎样才能混入MCLUB呢?”
发叔撚起杯子,分三口喝下,将有余温的茶水倒掉。高希言默默看他做一系列动作。他终于擡头,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扣,开口问了个问题:“你会弹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