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领周礼进自己房间,房门锁上,仿佛罪人要行不义之事。周礼坐在椅子上,两人面前的桌面上,摊开一份代码表。
“学过心电图基础没有?”他问。
“自己找过些书来看。”高希言不想被他看低。
“很好。”他将那份表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高希言低头,看上面那些让人头痛的Pvl负向波>0.04s,RavR=0.5mv……谁记得它们到底代表左房扩大,右心室肥厚,还是右束支传导阻滞呢。她啃过厚厚一本书,但缺乏临床经验,看完就忘。
她擡头看周礼,眼睛在说,这什么意思?
周礼掏出一杆笔,递给她。她疑心重重接过,手指按下笔头,笔尖射出一束细光。她了然,光束顺着心电图特征打去,旁边显示出不同的英文字母。
高希言一行一行看下去,很快明白过来。哦,原来周礼说爹地寄给她代码表,是这个意思。
高伦按照他的方式,进行特殊编码。在其他人眼中,RavR=0.5mv,不过是右心室肥厚的案例而已。但他在代码表中,将这些数值分别对应上不同英文字母——犯不着二十六个齐上阵,常用字母即可。
小时候高希言看过福尔摩斯,她记得其中一个故事里,玻璃窗上出现一排小人跳舞图案,丈夫认为这是小孩的恶作剧,妻子却吓得脸色苍白。因为,只有她看得明白里面的死亡讯息。每个小人代表着不同的英文字母。福尔摩斯按照出现频率,将小人图案对应的字母破译出来,从而破译出这个密码。
摩斯密码也好,高伦设计的密码也好,道理都一样。摩斯密码将字母转换成听觉,高伦密码将字母转换成视觉符号。而这些视觉符号,只有医生才看得懂。非医学界人士连想都想不道,更无法破译。
这是个非常安全的密码。
高希言觉得自己背上湿湿的,应该是汗。她看着周礼,周礼也看着她。她知道周礼的意思,他是在问,高伦有没有给过她什么心电图。
汗水流到伤口里,她背部非常地痛。这痛提醒了她,现在她跟周礼拥有同一个秘密了,这让她觉得隐秘的甜蜜。他们俩是共犯了,她几乎马上原谅了他弃她两年不理,原谅了他劝阻她不要追查真相。她从抽屉里翻出那份东西,横在桌上。
这一次,她的手很快翻过前面几页,那作为烟雾迷惑人心的学术论文,停在了心电图上。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又开始犯难:她不会看心电图。不知道哪些是Ravl>0.7,哪些是Ravf>2.0mv。她握着铅笔,非常犹豫。
“让我来。”周礼摊开掌心,她将铅笔放在他手上。
铅笔在他手中,跟纸面隔着一点微弱的距离,飞快地从上至下移动。接着,翻过一页,又是一页。高希言忍不住插话:“同一个心电图里,不会藏有不同字母吗?这样讯息不就混乱了?”
“师傅设计时,有意避开了。”
高希言默默看着周礼对照代码表,依次写下MCLUBX六个字母。他细细念出来:“MCLUBX。”
“是什么?”高希言擡起头,眼睛清亮,“私人会所?”数日的盲目乱麻终于有了头绪,她攀住这条叫MCLUBX的线索,才不放手。“听上去像私人会所。”
周礼的手腕转过来,轻轻敲了敲桌面,是在想事情的姿态。然后他说,“我觉得不像,就算是,也没法查。我觉得反倒是X值得细想。”
“那这个X又是什么?”高希言用手指在桌面反复写下x,x,x,x,就像她的心情。
周礼忽然说:“未知。”
“什么?”
“X代表未知数,一种不确定的东西。我想,会不会师傅对这讯息并不确定,所以用X表示。”周礼随手拿起手机,对准那几页,“我可以拍下来吗?”
高希言用手扫过那份心电图,将它摊平,让他拍得更清晰。现在他俩之间不仅有共同秘密,这秘密还是个X,无解,因此存在更多可能性。她像圣经中罗得的妻子,忤逆他“勿回头看”的告诫,频频回头,只为追寻父亲一事真相。但现在,他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解密,问她是否能够拍下来,好让他以后跟她一起挖掘真相。
窗外有细风,有夜语,有车声。她离开他一个掌心的距离,问他:“其实爹地的事,你有没有想到一些什么?比如说,除了医院的人外,他还跟什么人来往?他还做了些什么?在他出事前,你有没有察觉些什么?”
她是有些懊悔的。青春期的少女,眼里哪会有父母,只有心爱的人。周礼的手背擦破了皮。周礼的外套上有动物毛发。周礼的机车有刮碰。这就是她的世界,那么小。两年后,她后悔过去留给父亲的时间太少,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多。她查过他银行账户记录,翻查他几次学术会议视频录像,查找他社交网络痕迹,一切如常。他就是个普通的医院院长助理,朝九晚五。
也许,周礼对爹地的了解比自己要多?
她看向周礼,眼里有小孩等待圣诞礼物的那种期待。
周礼说:“师傅他,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圈子很窄,就是一些同事。”他又低头,看她的眼神温缓下来,像一条深邃的河,“我并不认为他的死是他杀。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他竟会自杀,但师傅一直挂念师母,这么多年了……”
他不再往下说,反正高希言听得懂。她现在低头,沉默,有点执着地盯着眼前这份心电图。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在想自己,想爹地,还是想周礼。
周礼又说:“这件事,我会努力协助你去查。你有任何消息,记得告诉我。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声音低了低,他说,“像正常女孩子那样,上学恋爱,工作结婚,生儿育女。”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砰地,外面开门声盖过了她的心跳。张秀汶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阿希,我打包了云吞面!快过来吃!”
奇怪,还是刚才那房间,但空气突然就不同了。高希言看周礼一眼,将锁上的房门打开,推门。张秀汶正弯身解开袋子的结,擡头见到周礼,一脸惊喜:“周医生你来啦?一起吃宵夜啊。”
“不,很晚了,我要走了。”周礼跟她们告别。高希言什么都没说,靠在门边,看他走下旧楼的逼仄楼梯。她看着他的肩膀和背部,想起十六岁那年生日,他也是这样跟她告别,她也是这样目送他离去。那一年,她的生日愿望是:以后每年生日都跟周礼一起过。
张秀汶坐在长桌前,咬下云吞里的鲜虾,笑嘻嘻问:“你跟礼哥哥又和好了?你要做的那件事,他是不是在帮你了?”
高希言看向窗外:“不。不用他帮忙。”
尽管这线索似是而非,看不出端倪,但高希言觉得高伦死因绝不简单。她已经失去了爹地,她不想失去周礼。爹地的仇,她来报就好。周礼值得过他光明美好的一生。
机车停在楼下,周礼刚抓起头盔,手机就突然在口袋震动。
屏幕上,显示:M.
周礼将头盔放到车尾,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深沉沙哑。“我的阿礼。”是契爷这样唤他,如常的,含着一点笑,跟他打招呼。在这夜风中,周礼静听这声音说,“圣心医院名单,我已收到。非常好。这证明,你在瑞典两年,一切都没变。跟友谦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
“为契爷做事,是应该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谨慎。
契爷在电话那头笑笑:“两年没见,明晚到MCLUB一起吃个饭吧。有些事情,是时候要让你也参与了。”
契爷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周礼说,好。
挂掉电话后,他戴上头盔,发动引擎要离开,瞥见楼上窗前,高希言站在窗帘旁边,露出小巧的半张脸低头看她。他擡起头,朝她挥挥手再见。她抿了抿嘴唇,带点犹豫,最后朝他挥手再见,看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