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替张秀汶报了补习社,带她熟悉周边环境,教她怎样坐小巴,去哪家餐馆吃饭。
在便利店买新濠通,避开上下班高峰时段。在新濠市区乘坐公共汽车濠币3.2元,往氹仔濠币4.2元,往路环濠币5元,往黑沙海滩濠币6.4元,往机场濠币4.2元。但不要走太远,我不放心你。不要跟游客抢水蟹粥跟肉松杏仁饼,楼下面铺的餐蛋面跟公仔面就够正,只是老板有点色眯眯,老板娘容易算错数。不想吃饭时,去隔壁家吃碗姜汁撞奶,傍晚的燕窝蛋挞新鲜出炉。木糠布丁软绵细滑,我戒甜食已久,但我知道你喜欢。
当然了,你开心就好。
张秀汶是开心的。原来自由是这样一种感觉。跟大家在一起,男人也变得不那么可怕。才上了两天课,补习社就有同学约她一起出去玩,她惊怯地看着他们。回家告诉高希言,她从厚厚的书中擡起头来,让她一切小心。
张秀汶跟同学一起去KTV,十年前的歌对她来说都是新歌,她只能点圣诞歌曲,JingelbellsJingelbells,一遍一遍地唱,Jingelalltheway,以童声唱圣诗的奇怪腔调。大家都笑作一团,她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笑,只觉得很开心,也笑,笑声散在黑暗里。
高希言很忙,早出晚归,依旧神秘。张秀汶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依旧神色凝重。
“希言,你开心吗?”早餐饭桌上,她给三明治涂上果酱,递给她。
高希言接过三明治,不回答,只催促张秀汶快点吃,不要迟到。
这些天来,高希言一直在查父亲的事。她白天在图书馆,将父亲当年发表过的论文全部找出来,又搜索期刊杂志,整理他历年在新濠圣心医院的经历。
《基督山伯爵》里说,想知道是谁害你,只要看看谁从中得利。
但父亲的事情,跟谁有关?谁从中得利?他跟什么人有联系?她拧干热毛巾,敷在脸上,横躺在床上。怎么想,都没有头绪。
这天晚上,她回来得晚。背包里放着父亲学术论文,跟他历年出席活动的杂志报道剪页影印本。从图书馆出来,她上了小巴,车子开到利来大厦附近熄火,司机下车查看,气鼓鼓地上车,打电话call救兵。其他乘客陆陆续续下了车,高希言也跟着下了车,打算走路回家。
她是在走到距离家还有两条路时,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
加快脚步,后面脚步也加快。她停下,假装系鞋带,后面那人似乎停了。
这附近没人,要走上好几分钟,才能见到亮着灯的商铺。她加速脚步,身后已经急追上来。没等她甩开肘跑,已被人一把按在墙上。
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嘴里有酒气,一个脸上非常得意,大声说:“果然是你!上次打我们兄弟,累得我们被警察关了一晚上。”那人伸手要拉扯,她猛地挥开他,大声用英文骂他,假装听不懂中文。嘴里边骂,边淡定地转身要走。
“八婆,还装!”那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她衣服兜帽,将她整个儿扯到胸前,“我认得你!今天被我遇到你,就别旨意走得出我手指!”他一掌扇过去,高希言嘴角马上流下细血。
又一只手抓住她衣领,将她整个提到跟前,又是一掌,她觉得眼睛冒金星,站立不稳,整个儿贴墙滑下去。那人用力踢她小肚子,另一人却按住他,提议,“喂,这女的长得不错,不如带回去做了她啦。”
“这么凶!你吃还是我吃啊!不怕她在床上将你捅死啊!”说着,冲她肚子,又是一脚。
高希言抱着肚子,身体弓成小虾,睁眼见远处有灯疾速晃来,伴着引擎声。她扶着墙壁,勉强站起,那人正要继续踢她,那机车已驶到他们跟前。车上那人戴着黑色头盔,看不清摸样,手上执了一柄长棍,向来不及反应的两人劈去。
两人下意识用手臂去挡,机车上那人一把扔掉长棍,俯下身,朝高希言伸出手,“上来!”
她触到他手的一瞬,他用力一拉,她跃上车尾,车子疾驶而去。
“你家在哪里?”高速的风声中,他大声问。
高希言不语。
“你住哪里?”他再次问。
高希言张口:“你不是知道吗,周礼?秀汶入住的第一天,她就给你发过消息了。”
是,也许她还要谢谢他跟踪自己呢。否则他怎可能突然出现,如天降救兵。
周礼扶着她上了楼,她浑身骨头疼,交给他背包。他掏出钥匙开门。
张秀汶不在,家里没人。
他开了灯,扶她坐下,又问:“药箱在哪里?”没等她答案,已径直朝客厅仅有的一个柜子走去。拉开玻璃门,取出药箱。
他走到高希言跟前,她趴在沙发上,身上白色T恤衫竟渗出血水。他阴沉着脸,“我没想到你竟伤成这样。待会我们去报警……”
“不,是旧伤。”高希言忍痛呲牙,前额、脖子都是细密的汗珠,“刚才被按到墙上,背上的旧伤,磨破了。没事的。”
“你忍一会。”周礼找到剪刀,沿着她的T恤下摆往上,一路剪成两半。衣服渗了血,他将布掷在脚边,低头,少女背部在眼前完全裸呈,背部伤痕如密密缝。痕迹很淡的,是旧伤,预计两年左右,浅得近乎看不见。层叠明灭,最上是两月左右的新伤,正往外渗血。
周礼紧抿嘴唇。良久,他问:“是福利院那些人?”
下一秒,高希言听到他咬牙切切低骂,人渣。
她忽然有点高兴。
他为她清洗伤口,稀释的消毒药水在皮肤上,又辣又凉。用消毒棉球沾药水,在伤口上,从上往下团团滚动,滚一次扔一团。她趴沙发上,双手枕住脑袋直至麻痹,微微腾挪。周礼说,不要乱动,声音低切。
她将两手重新摆好在头顶,微微侧过一张脸:“你找我,有事?”不再是跟他作对的态度。因为他心疼她,因为他骂福利院的人是人渣。
又一团棉球,被他扔在脚边。他说:“我把东西还给你。”停下手头动作,他让她趴着别动,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份代码表。两年前,师傅寄给你一份代码表。”
高希言一下激动,胡乱抓过沙发上一个枕垫。挡住她瘦小身体,隔开两人间一点距离。她急问:“爹地给我的?”
周礼脱下身上外套,扔给她,转过脸。再转回来时,她将外套披在前面,裸露的背部朝向窗外,躲在他视线后面。又重复一遍问题:“爹地给我的?”她怎么会相信张秀汶的话,以为真是广告呢,秀汶她什么都不懂。
“没猜错的话,他要给你传达某些讯息。”
“什么讯息?”这样问着,她脑中联想到那篇学术论文了。双脚在沙发下摸索,找到那双拖鞋,踏上,往房间走去。
周礼按住她手臂:“别老这样慌失失。”
高希言顺势抓住他手臂:“什么讯息?”
现在,他又再度是那个值得她信赖的礼哥哥。他替她将衣服往上一提,裸露的肩头被盖住。“我会告诉你,但先把伤口处理完,OK?”
周礼为高希言背部伤口贴上棉布,她到洗手间换上一件宽大的套头衫,再出来时,见周礼站在窗前,外面是红色绿色黑色人流。霓虹灯起伏亮着,大排档夜市开张,有豪车开来,停在路边,只为打包一碗热粥。小情侣坐在桌前,喝着同一瓶维他奶,睁着眼看豪车驶走,又打闹说笑起来。嘉华西饼四个字,在半空中亮着,投下道道影子,落在周礼脸上身上。他现在像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走出来,他转过头。他问:“换好了?还痛吗?”他不知道的是,她早已换好,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
周礼打量她片刻,头转过来,看看门口。
高希言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张秀汶。
“秀汶跟补习社同学出去吃宵夜,没那么快回来。”她静了静,“到我房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