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言从新濠图书馆回来。她在图书馆资料库查阅父亲的学术资料,但一无所获。回到家时,已是傍晚。经过港濠码头时,她见到很多人在路边吃碗仔翅,等船来。游客中心的玻璃门,被反复推开闭上,推开闭上。偶尔有背包客拿一份巴士图,边走边看,融入夜色。
她想起回到家也没事可做,便一路走回去。
这一带有许多旧楼,入夜后,麻将声与呻吟声一样大。小女孩搬一张折叠桌,面不改色在楼下做作业。每家每户紧挨每家每户。高希言经过一家楼下时,正听到一个女人尖声叫:“死佬,身上只剩这么一丁点钱!是又出去赌,还是又出去嫖啊?”
“没有啊老婆——”男人大声喊冤,恳求包大人再世明察秋毫。
高希言快步经过,前方远处一家酒楼,有代客泊车的小子站在门口闲聊。见到她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笑。
她低下头绕开,飞快经过那酒楼。拐过角,前方是一片小商铺区,但这个钟点都已关门。她走出几步,前方突然传出叫喊声。
是那种她在福利院里,经常听到的女孩子哭喊。黑暗中,似乎还有男人调笑、喘气、叫骂。
她擡头,见到三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子拖入暗巷。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掏出手机报警后,她站在暗巷口等警察或者路人来。夜风吹过,她抱紧手臂,听到里面传来男人有说有笑,女孩一直哭,哭得让人心软,哭得让所有下贱的男人更想对她施暴。
“这靓妹智商有点问题,但长得还挺水嫩啊。”他们淫笑着。
女孩子突然又大叫起来,哭声凄厉。
高希言捏紧拳头,戴上兜帽,轻轻走进暗巷。巷口放着无数废弃装修物料,有长长的木板,她瞥一眼,将嵌钉的那把抄在手中。她弓起身,走近那几个男人,心里暗暗祷告,希望警察快点来。
几个男人正抓着女孩的头发,围成一圈。其中一个已经脱下裤子,正面朝向女孩,其他两人按住女孩的脸,笑着将她扣向男人下体。女孩哭嚎着。
来不及等了。
高希言只觉得眼睛一红,抓起钉板,心下片刻犹豫,还是将没钉的那面朝外,往跟前男人后颈就是一砸。男人怪叫一声,饮醉般往后摇晃了几步,身子几乎跌倒。高希言将钉板一扔,往里面伸出手,拉住一只柔嫩的小手。“快跑!”
她拉住少女,两人飞快往巷子出口跑。有一个男人留下看护同伴,另一个疾奔出来。高希言转身就往来路的闹市方向跑。她知道,只要离开暗巷,暴露人前,对方不敢对她们怎样。她只担心让人看到她的脸,会引来报复。
她边跑边用左手将帽檐拉低。
跑出几步,迎面有警察奔过来。救星到了。她不说话,停下来用手指往后面一指,警察快步追上去。那男人见状,赶紧回头往后跑。
高希言站定,回头看警察追人走远,才低头看眼前那少女。那少女正低头擦眼泪,惊魂未定,头脑还是不清醒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高希言揽过她肩膀,宽慰:“没事了,没事了。”
少女听到她说话,突然擡起头来。两人正站在一个烧味铺前,一只只烧鹅吊在玻璃前,灯照过来,一只只油亮亮。这灯又照在高希言跟少女脸上,彼此看着对方,都很惊诧。
那叫张秀汶的少女,第一个喊出高希言的名字。非常欣喜,伸手抱住了她。将脑袋埋在她肩头的一瞬,她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高希言带张秀汶回家,路上她将手机卡取出,扔到垃圾桶里。张秀汶问:“为什么?”
“避免麻烦。”她言简意赅。说了,秀汶也不会懂。她刚用这个电话报了警。按照程序,她应该要到警署配合录口供。但是在找出父亲一事真相前,她想像幽灵一样活着,不想出入警署,不想给自己惹任何麻烦。
拿出药箱,处理张秀汶被人推到墙上的擦伤。张秀汶将小腿搁在高希言大腿上,皮肤上涂了药水,辣辣的。窗外的风吹进来,两个少女的头发一起一伏,脖子被拂得凉飕飕。
张秀汶告诉高希言,自己一直在找她。身上的钱花光了,被短租房东赶出来。她用身上最后的十元买了个三明治,连小巴钱都不够,打算一路走去圣心医院。没想到走错路,天一黑,那几个男人借故找她问路。看她神情茫然,孤身一人,以为她智商有问题,将她拉拽到暗巷里,“幸亏你赶来了——”张秀汶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高希言打断她的话,从中挑出疑点:“你去圣心医院做什么?”
“去找周医生啊。就是你的礼哥哥。”
高希言脸色一沉,原本正在替她涂药水的手,垂了下来。
张秀汶跟她说起几天前的事,最后提到她将一份牛皮信封交给了周礼。高希言问是什么,张秀汶想了想:“很薄的几张纸,没有寄件人。可能是广告?”
高希言哦了一下,不说话了。
张秀汶注意看她的脸,又问:“周礼说,你没去找他?我还以为,你出来后第一个就会去找他呢——”
“嗯。”
“他本人真好看!难怪你这么喜欢他。”张秀汶抱着膝盖。
高希言放下药水,打量一眼张秀汶的小腿,“可以了。今晚洗澡不要碰到伤口。”
张秀汶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也开始看自己伤口。她感慨着,幸好遇见希言你,否则,福利院的噩梦又要重演。
高希言打断她的话:“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只要有我在。永远不会。”
在福利院那群孩子眼里,高希言简直是女王蜂。进来福利院的第一天,就有男人爬到她床上,她一开始还在哭叫,喊妈妈,喊爸爸,喊礼哥哥,哭得嗓子沙哑。但没有人来,偌大的宿舍里,其他孩子都躲在被窝里,偷偷抽泣,没有人敢探出头来。
那一刻,高希言知道,从此以后,她只能靠自己了。在那个男人将手探向她刚发育完成的胸部时,她抓起桌面的台灯,往他后脑勺使劲一砸。
后来,她被关到小黑屋里,一顿毒打。张秀汶偷偷看她,给她送饼干,她说:“给我一把剪刀。”
出来时,她剪去一头漂亮的长发,俨然短发少年。再后来,她夏天穿白色宽大恤衫,冬天裹着军式大衣,眼神犀利,抹杀一切女性特征。
再没有人敢爬上那个“恶女”的床。但她还是想逃。等不来周礼,她打算自己出去找他,自己逃出这座禁止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连电话跟网络都不许碰的监狱。也不是没有过机会,有记者找上门来,要采访高伦独生女在福利院的平静生活,被院长找借口推掉了。那记者起疑,偷偷给钱看门人,让对方找机会带高希言出来。
难得的机会。
高希言终于踏出福利院大门,但还没走远到见第一个人时,就被捉了回来。自这次开始,福利院切断一切外人跟孩子的接触。又因为她是潜在的危险因素,经常煽动其他孩子起来反抗,他们隔三差五把她关小黑屋,猎猎毒打。她身上都是伤痕。那些男人捆住她手脚,脱光她衣服来打,在鞭打少女酮体过程中,几乎迫近高潮。看她嘴角流出细细的血,再也按捺不住,“非狠狠干翻她不可!”
旁人还没来得及阻止,领头那人刚一伏身,见她热情地靠过来。身体正自半酥软,下一秒,她突然张口,用力咬掉那人半边耳朵,对方在痛得昏阙前,用力扇了她一个耳光。
关小黑屋的时间又延长了。没有饭吃。来大姨妈的时候,她被人锁着脚镣,血流到地上,像动物一样生存。饭碗搁在地上,里面掺了沙子。没有其他餐具。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在这里,做人的资格也要靠我们施舍。
门突然打开了,有光进来。她的待遇突然提升了。还是没有饱饭吃,偶尔也被打,但再不敢明目张胆,再不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是周礼给福利院捐了钱,并且提出要见她。福利院这才意识到,她跟其他孩子不同,她有监护人,她的监护人还记得她。
高希言在等。
这笔捐助,每隔三个月会自动汇入福利院账号。但周礼本人从来没到过。只是福利院那边,忌惮他随时出现,再也不敢对高希言怎样。
直到新来的护工,不知道她“恶女”的名头,爬上了张秀汶的床。
高希言推开窗,夜风吹进来,将过去的回忆吹散。
真能吹散吗?那世间该会少多少烦恼。
张秀汶放下腿,她说:“我看新闻了。福利院的事情传到网上。他们说,证据很充分呢。”
“嗯。”高希言站起来,打开冰箱取出牛奶,递给张秀汶,“喝吗?”
张秀汶摇摇头,还在小心地看她,“那些证据,上面都有详细的时间地点……他们说是匿名举报,是你吗?”
高希言拿起牛奶瓶,像在自言自语,“我先帮你热一下。”转身塞入微波炉,回头见张秀汶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像只终于找到主人的猫。
张秀汶说:“我是跟外部社会脱节,但我不是笨。你以前有个小本本,经常在上面画画,写拉丁文符号跟数字符号,不让任何人看,即使我们看了也不懂。上面记录的就是证据吧?是你将证据发到网上,寄给媒体,才引来警方关注。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做。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已经麻木。我们已经习惯了地狱,只有你,一直在想怎样将地狱烧毁。”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高希言按下开关,戴上隔热手套,将牛奶推到张秀汶跟前。她摘下手套,用手拢了拢头发,“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你会有新的生活,会有新的人生。你不是一直说想考大学吗?明天就去报个辅导班。”
像有人点燃一根火柴,照亮了幻象。张秀汶将脑袋埋在高希言肩头上,像小孩学语般重复她的话:“都过去了。我们都会有新的生活。”
高希言看着窗外,嘉华西饼那四个字,在她眼中闪着近乎妖异的光。她低声,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有事要做。在完成之前,我不配拥有新的生活。”
这天晚上,张秀汶靠在高希言身边,听她念《基督山伯爵》——
“恶人是不会简单死去的。因为上帝还要关照他们,用他们做报复的工具。”
张秀汶似懂非懂地听着。翻了个身,在快要入睡前,她打着呵欠问:“还在看这本书?你从进福利院开始就看,还没看完吗……”
“等我手头那件事完了,这本书也就看完了。”高希言合上书,将床头灯拧灭,轻轻吻张秀汶额头,跟她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