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感情像唱片,仅供收藏
关朝闻站在便捷酒店门前,擡头看那上面的字,觉得倒霉。
她刚到酒店,就听说因为附近施工水管破裂,酒店房间没法入住。他们临时给她安排了其他酒店,减免她房费,还送了一堆优惠。
她在携程上搜了搜那家酒店,发现评价不佳。“不能换其他吗?”
“最近这边有个什么国际会议,附近酒店都住满了。只能转到这家。”
创业几年,什么苦都吃过,关朝闻没那么娇生惯养。而且减免房费,还能给万物省钱。她住下后,检查一遍门窗,看清走火通道,就出门到附近找东西吃。
程行周不喜欢吃路边摊,关朝闻这两年便也少吃。但从小到大,她都是平民美食爱好者,烤串香劲,鲜虾云吞爽滑,鱼蛋弹牙。关爸说,他年轻时的广州才是平民美食天堂,露天大排档,折叠桌椅,镬气十足的炒粉。“现在,只有网红店了吧。”他不无惆怅。
她走进马路边一家肠粉店,这里依然用传统布拉肠。店里闷热,她点一份牛肉肠,倒了酱油,掰开一次性筷子,在路边坐着。
这附近是交通路口,人流车流量大,坐在肠粉店外的塑料椅上,可看到一排排车龙,尾巴亮着橘色的灯,像一颗颗小小的心脏。
有些车辆废气大,关朝闻往里面拉了一下折叠椅,挪开身子,继续低头吃布拉肠。
搁在折叠桌上的手机,轻轻振动,上面显示“静宜”。
关朝闻接听。
电话那头是她的员工,负责原料商跟渠道。因为长得有点像哆啦A梦里的静宜,大家都喊她静宜。关朝闻很信赖静宜,这次出差本要带上她,但静宜说家里有事要请假。关朝闻不便打听,只告诉她说,如果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她。
当时静宜很乖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静宜打给她,关朝闻有点紧张:“静宜,怎么了?是有什么情况吗?”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关朝闻疑心信号不好,低头看了看手机信号,满格。她又将手机放耳边,这次听到静宜说,“关总,我今天刚提交了辞职报告……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跟您说一下……感谢您这两年的栽培。”
她有一秒钟走神,想起那年在长洲岛,自己也通过电话,跟吴雅提辞职。
这一秒钟,落在静宜耳中,被拉长揉细成许多秒。她说:“我知道公司最近要走的人多……”这附近太吵,人车喧一阵盖过一阵,静宜的话也断断续续。
关朝闻说:“好,我知道了。”
她挂掉电话,擡起手背,擦了擦前额,低头吃一口布拉肠。不远处,交通灯像一只戴着红色手套的手,在车列前擡起掌心,止住了它们的去路。
一辆特斯拉在车龙中,驾驶席的车窗半降下,南方的热风往里面挤。驾驶席上的目光,却往外落,落在关朝闻身上。
程行周靠在驾驶席上,周身罩在淡灰色月光中。他远远看着关朝闻,看她坐在红色塑料凳上,趴在摇摇晃晃的折叠桌上,衣袖挽得老高,用一次性筷子夹起布拉肠。
她现在看起来,可真狼狈落魄啊。
关朝闻擡头,正好对上他目光。他闷哼一声,咬了咬牙。
空气闷热,她头发随意扎了一小团,前额碎发被汗濡湿,粘到一起。他熟悉她这模样,刚吸入的烟丝仿佛在挠着他的肺,又像虫卵,将他肉身啃出一个缺口。
后面车辆突然按响喇叭,他倏然清醒,背脊上都是薄汗。那烟丝铸就的幻想,瞬间灰飞烟灭。再看向窗外,关朝闻仿佛没看到他似的,抓起桌上的酱油瓶,又倒了些酱油,而交通灯已经转绿。
他们俩在这个路口分开。
————
俞英次日一早醒来,佟山已不在。她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丁卓那句话,什么到手后失去意义。她耸耸肩,切,失去就失去了。除了俞云,她不曾觉得少了哪个人就不行。
也许,关朝闻也算一个。
也许,钟尤文也勉强算半个。
也许,还有孟梦、海潮、郭老师……
俞英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嘴泡泡,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居然陆陆续续又有了在意的人,再不是亚细亚孤儿。
外面门响,她纳闷,心想关朝闻不可能这样早回来。含着牙刷走出去,她见到佟山提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外卖袋进门,“电梯坏了,外卖小哥不愿爬楼梯。我在楼下等送齐了再拿上来。”
他一早洗浴过,穿戴得整齐,卷起衣袖,扒开袋子,一一取出外卖盒,拆开,“我知道你爱吃的有很多,所以什么都买了一点。”煎饼果子、小笼包、胡辣汤、阳春面、油条、马蹄糕,布满一桌。
俞英静静在桌前坐下,拆开筷子。
佟山电话响,他看俞英一眼,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俞英坐在桌前,大口大口吃。
佟山走出来,“吃这么快?小心烫。”他站在她身后,手掌心沿着发顶往下顺,手指交缠她的几缕头发,又松开。
她背对他,突然说:“佟山。”
“嗯?”
“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我以前就喜欢你。不对你好,对谁好?”
缠绕头发的手指松开,在她脖子跟耳朵后蹭了一下,“万物的事不要担心。我会让公司全部主播给出最好时段,为你带货。坑位费跟提成都不要。应该能够度过危机。”
她转过脸,“这样不现实。”
而她也不想欠他人情。
尤其这个时候。
过去两年,山河传媒的日子并不好过。除自有品牌不盈利、美妆一姐淳如出走外,头部达人直播间连续两次因商品质量问题翻车。虽说所有头部达人都经历过翻车,但消费者的怒火烧到主播身上,主播甚至背后公司都会遭到口诛笔伐。而山河传媒树大招风,超级头部达人更是不断被挖走。
而佟山私底下在饭局里说:主播只是销售,品牌方负责发货跟品控。品牌方给我们的样品是好的,推广费也给了,合同也签了,但发货时以次充好,责任应该由品牌方来背。
这番话不知被谁录音,传了出去,又被外界认为山河想推卸责任。
佟山本就从底层摸爬打滚上来,一路打落门牙和血吞,没有真正信任的人。这事以后,更是人前不说鬼话。
佟山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揉她手指,“我始终认为,如果山河跟万物早早联合,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样被动。”
俞英神经过敏一样,对这话起了警惕。
佟山弯下身,背部微微拱起,从身后圈住她:“以你做产品的能力,还有我的渠道,我们可以合作一个品牌——”
“那关朝闻呢?”
“她只是你的寄生虫。”
俞英瞬间清醒。
眼前这个男人,是资本家佟山,不是那个墓园里被雨水浇得像只孤雏的少年。
她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他手腕翻转,正要握住她的,她却已飞快抽出,“佟山,你不用对我这样好,我们也可以保持这种关系。”
佟山的手仍搭在她肩上,俞英推开他的手,起身,正面朝向他,“你我单身。你什么时候想睡,我只要不忙,都可以。”
他脸色一青。
俞英说:“我们还是公私分明会更好。我既不愿像淳如那样被你利用,也不想重蹈关朝闻跟程行周的覆辙。”
佟山眼神紧了紧,“我对你,跟他们怎么一样——”
“是不一样,”俞英将不该说的话也一并说出来,“有些男人,对年少时爱而不得的人或事,会有心结。现在,你的结应该解开了。”
那一刻,俞英希望佟山会辩解,然而他没有。他伫在那儿,半晌,一言不发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桌上的手机,愤然转身。
俞英盯着那扇将他送走的门,终于意识到,年少时的感情就像一张失去了唱机的唱片,仅供收藏,无法使用。
————
关朝闻见了一圈原料商,但都没有什么好消息。市场上的热门好原料,大多被大品牌签下垄断协议,成了独家。这天她到关静酒吧里,一进门就趴在桌上,关静让人给她一杯汤力水。
她抗议,关静说:“看你累成这样,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关朝闻苦笑一下:“休息?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是不能够停下的。”
自建直播矩阵这事开了个好头,不料受备案这事影响,最终成了一记闷炮。倒是其他达人、MCN、品牌跟平台机构捕捉到直播新风向,都蜂拥而上,模仿起关静的风格,万物活活为他人编织了嫁衣。
关静一开始还愤愤不平,后来见到关朝闻眼下挂的黑眼圈,也就心疼得不说话了。她听关朝闻聊了几句原料新趋势,说业内都在往合成生物方向走,但客人多,没讲几句,她便走开了。
关朝闻心事重重,一肚子话吐不出来,便扬手要了酒,闷口喝下去。她这几天舟车劳顿,睡眠不足,才喝一杯就觉得头晕头痛。她给关静发了条消息,转身出了酒吧。
华南的长夜也冷,她出门被风一吹,头更痛。这边特别热闹,这种热闹让她更感孤独愤懑。就像将一块巨石费力推到山顶,却发觉那里不过是众神的山脚。
街道两旁有树,绿意融融。钟尤文教过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抱着树。她是酒精上了头,也不管周围的人怎么看,直接伸出两手,就抱着路旁的树,将脑袋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喉头发出哽咽。
另一边有年轻人在玩滑板,轮子跟地面发出摩擦声,还有他们的说笑声,跟关朝闻发不出来的哽咽仿佛在荒谬地遥遥共振。
附近有人,她听到有男人低声说:“那边那个靓女是不是也饮醉了?”
“我去试下。”语带醉意,笑得猥琐。
接着,便有一只手搭上她肩膀。
关朝闻惝恍着,一扭头,另一只手更快,按在那只搭上她肩的手。
程行周对那醉汉说:“别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