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给我一个帅哥
五个小时前。
关朝闻捧着笔记本电脑,在婚礼现场东寻西找,终于在人造草坪另一边的甜品桌附近,找到个电插头。她拉过白色折叠椅,半蹲在地上,开始办公。
正是初春,广州天气潮湿翳焗。户外草坪多蚊子,关朝闻着黑白竖条纹宽大上衣,奶白色过膝裙下藏一双腿,上面叮出一个个小红包。她边拍蚊子,边开着腾讯视频听会议,同时手头在飞速处理文件。
国产彩妆高端品牌,加粗,空格,风口,空格。
折叠椅背上系着金色气球,跟今天婚礼的“金色梦想”主题很搭。附近有个小小孩,一直踮着脚,试图拽拉那只金色气球。
关朝闻从身后甜品桌上,抓起一根叉子,戳破气球。
小孩尖叫着,跑开了。
腾讯视频那边,上司泡面头突然问:“关朝闻,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我这边在参加婚礼。”清清嗓子,“绝对不影响工作。”说罢,赶紧按下静音。
泡面头在那边继续点评,“这次因为系统问题,店铺出现短暂价格异常……”关朝闻心不在焉地听着,手头抓紧赶工:行业祛湿,删除,趋势,空格。泡面头继续道,“后面我们下架了这个套装,消费者意见很大……”
关朝闻信口吐槽:“人家不能申请价保,肯定意见大嘛。”
泡面头继续点评,说根据平台价保规则,商品被下架删除,消费者是没法发起价保补差申请的。
关朝闻对着屏幕,边犹豫要选哪个颜色,边信口吐槽道:“价保功能形同虚设,泡面头居然还让我们出个声明,说是系统异常,肯定被消费者骂是甩锅嘛,她平时把我们当傻子就算了,还把消费者当傻子?”
腾讯会议那边突然静止下来。关朝闻看了看网络,信号一般般,难怪听不到声音。
要不换手机登录?
她摸了摸口袋,没找到手机。
草坪那头现在已经坐满宾客,伴娘在帮新娘整理头发,新娘父亲含着笑在旁看着,等待挽着女儿的手上前。
麦克风突然“喂喂”两声,接着有年轻男人的声音传出:“打扰一下,谁丢了手机?手机壳上的文字是——”对方停顿一下,一字一顿念出,“给我一个帅哥”。
全场哄笑。刚才被气球吓到的小男孩,仰头歪身大笑着,童声童气高声重复“给我一个帅哥”。
关朝闻百米冲刺,飞快向麦克风方向奔去。
站在那儿的是个高瘦的年轻人,穿一件宽松啡色潮人卫衣,牛仔裤。他肩上背着相机,低头端详着那个手机壳,而这个手机在两秒内被关朝闻夺过。她低着头,缩着脑袋,机械地说了声谢谢,也没看年轻人一眼,转身就走。
都社会性死亡了,还要看杀手的脸吗?
她闷头闷脑奔回甜品桌旁,低头看了看手机,发现弹出十几条微信。
再看,全是同事发来的。
一条“你是不是忘记静音了?”
一条“赶紧静音啊我们都听到了。”
一条“你该不会用电脑端上,还按了空格键吧?”
最新的一条是“我表弟挺帅的,要不要介绍给你?”
一分钟内,社会性死亡两次。
婚礼终于开始了。
新娘父亲挽着女儿,穿过花朵拱门,将她交到新郎手中。婚礼主持拿着话筒说话,麦克风不太好,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响。终于起了风,虽然仍带暑热。风吹起新娘裙角,新娘递出手指,新郎取戒指,戴上,两人亲吻。嘉宾含泪,含笑,鼓掌。
PPT赶出来了,腾讯会议也终于结束,关朝闻关掉笔记本,心里仍想着刚才的尴尬,失魂落魄,伸手去拿杯饮料,又将杯子碰翻,果汁洒了满手。
身旁男子递过来纸巾,她接过来,低声说谢谢,赶紧擦手。
那人却仍站着,并未走开,声音里埋着点轻笑。“如果这是一场蹩脚电影,估计大家会以为你是新郎前女友,抢风头来了。”
她认出这人声音了,让她社死的那位。
关朝闻边低头擦手,边有气无力地说:“谁会抢这种风头啊。不过,我的确是新郎前女友。”
“所以你是新郎亲友。”
“不,我是新郎老婆的亲友。我跟她是高中同桌。”
“真巧,我也是新娘亲友。”对方笑得更明朗。
她擡起头来,看一眼对方的脸。但他逆着光,她看不清,只听到他的笑声,像星星隐没在夜色里。她听到对方说,我是新娘的前男友,兼婚礼的不专业摄影师。
说完这话,前男友背着相机,往前走了一些,他头发半长,一根黑色头绳将碎发往脑后捋起,扎个小揪揪,手里拿着大镜头,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现在他彻底走到了光亮处。关朝闻终于看清楚他长相。
她心想:手机壳显灵了!
舞台那边,主持人开始讲一些煽情话,又让新娘介绍两人如何相识,新娘对牢关朝闻的方向,笑笑说,说来话长,这就跟我的好朋友有关了。
关朝闻非常佩服新娘,她将渣男在两女间犹豫徘徊的真相,美化成另外一场戏剧。三个人的故事里,台上两当事人压根不尴尬,尴尬的是另一个。还好她早有准备,在主持人将麦克风交给她,示意她也讲点肉麻祝福话时,她说,自己准备了礼物。
转头扔下麦克风,钻到中控台那儿,很快把手机上做好的视频投影到白色幕布上。只要大家都看这个,自己就不用讲话了。
配合一段温情日系音乐,视频上是新娘新郎在各地游玩的相片跟短视频。关朝闻用心,一一配了文案,这是他们在玩密室逃脱,这是他们在新加坡学狮身鱼尾喷水,这是他们一起过生日,这是两人到泰国海边……新娘看得感动,把半张脸埋到新郎肩膀上,不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我没去过泰国这酒店,也没跟他在那儿合影啊?
新郎的脸色也开始不对,赶紧喊停。视频在男女双方脸贴脸的亲密合影中,被定了格。
新娘叫着:“这个女人是谁?!”
新郎脸色大变,脑子里一片空白,对着关朝闻,大声重复一遍问题:“这个女人是谁?!”
所有人都看向关朝闻,连新娘父母都嘟囔着,这不是我女儿吗,新娘妈妈凑上前看,觉得跟女儿不太像,但要说是同一个人,也不是不行。新娘爸爸更分不清,他觉得这不就是自己女儿嘛。
摄影师前男友对着他们咔嚓一顿拍,也转头问关朝闻:“在哪里找的素材?怎么连当事人都不知道。你真来砸场子的?”
关朝闻心想,怎么这么快就第三次社死了。她赶紧解释,自己就是在他们的社交帐号里找的啊。“朋友圈有一些,还有小红薯、抖音。”
新郎说:“我没加你小红薯跟抖音啊。”
“你通讯录权限没关,我打开权限找联系人的时候发现了你,顺着你的账号,把她也加了。”
新娘脸色一白。关朝闻的脸也白了:“跟你情侣头像那个,不是她?我看你们有很多合影,长得也一样啊……”这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注意到,新娘跟伴娘团长得也不太好分辨,全是白幼瘦,不认真看,仿佛六胞胎。
其中有个伴娘,长得跟新娘特别相像,欧美鼻梁,欧式眼皮,大眼睛,微笑唇。但此时这张时刻微笑的脸,却跟上半张脸的紧张眼神,完全不匹配。
突如其来的,新娘反手扇了这伴娘一耳光,新郎跟伴娘同时“啊”叫出声来。台上顿时陷入混乱。
现场宾客跟婚礼摄影师都呆住,除了那位前男友,居然还将镜头对准几位主角,拍个不停。
新娘在台上脱下一双高跟鞋,分别扔向渣男跟伴娘。嘉宾们都离席,折叠椅子哗啦啦倒下,跟脚步声一样纷杂。脚步声的主人扑向台上,十只手八条腿,忙忙乱乱拉开新娘跟另外二人。
台上仍兵荒马乱,前男友却有条不紊,结束拍摄,走到甜品桌前,逐一试吃每款甜品。他喝完一杯苏打水,又施施然递一杯橙汁给关朝闻。后者正瞠目结舌,思维在“怎么办我闯祸了”跟“天啊好狗血好刺激”之间跳跃。
前男友在她跟前打个响指,她才回过神,喝一口橙汁。
前男友吐出果核:“这橙很酸。”
关朝闻接话接得顺:“橙汁也不甜。”
台上没落幕,此时已变成男女双方亲友大型互骂。女方妈妈抓着男方头发,说他配不上女儿。男方妈妈一掌打落对方的手,又被女方爸爸上前痛骂,说放开你臭手。
前男友看一眼关朝闻:“甜品太甜,饮品太酸。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关朝闻有些犹豫。
她脑里同时浮现出两样东西:一个是数天前,手账上“本月计划”那儿写的“扩大社交圈子”,另一个则是女生跟陌生人喝东西被下迷药后偷拍并被放网上的社会新闻。
她的想法贴着想法,中间存在着小小的缝隙。
新娘的声音突然传来,带哭腔、尖锐地、令人怜爱地、歇斯底里地,穿过这小小的缝隙。那声音高叫着:“我当初就应该让你跟关朝闻那个傻白甜彻底锁死!才不至于白瞎了我这三年!”
前男友问:“关朝闻是谁?”
关朝闻在旁,露出一个想要撞墙的表情。
前男友看在眼里,了然,再问一次:“出去喝一杯吗?”
关朝闻点了点头。
————
前男友带关朝闻去吃路边摊。
关朝闻擡头看那掉漆的黄底红字招牌,楷体“喜记煲仔饭”,低头看油腻污垢的折叠桌上挤满了人,确定自己应该不会落到社会新闻里——首先,这里人多。其次,对面这位感兴趣的显然是食物,不是她。
前男友问清楚她没忌口,没偏好,便自己拿主意,喊了排骨饭。他从筷子筒里抽一双,用热水烫一遍,纸巾擦干净,递给关朝闻。“你试一下这家,会有惊喜。”
他叫钟尤文,现策展人,前摄影师,但没拍过婚礼,这次临时被抓来。“拍婚礼无聊,但拍婚礼上的撕逼就有意思了。”他给她看刚拍的照片,这张取名叫《乱》,那张叫《乱石穿胸》,自己也觉得有趣,笑得连连后仰,身体往后一些,前胸便将衣服撑起一些。
关朝闻想,摄影师原来也有这样好身材,宽肩长腿,少年脸。
两个煲仔饭在此时被送上来,盖子揭开,左边腊味饭,右边排骨饭。蒸汽升腾起来,挡在两个人的脸中间。关朝闻隔着这蒸汽,看着对面那张脸,突然就有了些梦幻感。她终于忍不住,细细声追问:“你说……你是那谁的前男友?”
店里突然就灭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隔壁桌唱起生日歌来。几个大学生在这里过生日。钟尤文笑嘻嘻的,吃饭吃了一大半,起了身去看,又一把拉过关朝闻去凑热闹。
关朝闻第一次见到这样社交牛逼的人,钟尤文拿过自己的冰可乐就去跟人祝贺,还跟那几个大学生聊了几句。大学生们以为两人是一对,唱完生日歌,切了蛋糕,还分了他们两块。
钟尤文把蛋糕推到关朝闻跟前,笑着看她:“给你的,我们一人一块。”
“刚吃完煲仔饭,吃不下。”
“那打包,拿回去吃。”钟尤文扬手,唤人来打包。他垂下手,突然又问,“哦,你刚才问的那个——”
在热热闹闹的生日歌环节后,关朝闻突然感觉自己问了个无聊问题。但钟尤文认真地答:“我跟她其实就约会了一次,但这次她结婚请了一堆前男友,把我也叫来了。”
不知怎的,关朝闻忽然又觉得有了胃口,好像又能吃下几大块蛋糕。
钟尤文打包时,她去上了个洗手间。一关上门,她立即掏手机,在微信里迅速翻到只有3个人的“大湾区白富美预备役”群,飞快敲字。
“江湖救急!”
关贝儿第一个冒出来,发了段粤语语音:有几急先?有多急?
接着是唐依然。她发了长长的一段话:“你不是参加那个贱人的婚礼吗?早就叫你别去,你又不听。说,是不是在婚礼上惨遭羞辱了。”
关朝闻确认洗手间外没人,压低声音,用语音把刚才的情况发了一遍。婚礼上的事她一笔带过,重点讲了钟尤文这个人。她啰啰嗦嗦发了好几段,最后一段话还没讲完,关贝儿就发了三个字:有情况!
唐依然发了六个字,掷地有声:他应该喜欢你。
紧接着再发一条语音:不然干嘛约你吃饭。
接着,唐依然跟关贝儿不约而同发了同一句话:最大可能性是想睡你。
关朝闻心里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甘心。她问:那万一有长期可能性呢?
但很快又把这句话撤回,重发一遍:也是哦。摄影师到处跑,谁知道会不会乱性。
关贝儿:如果是帅哥的话,睡一次也不亏。
关朝闻回一句“超级帅”,收起手机往外走。
钟尤文提着打包蛋糕,问她住哪里。他走到路边摊前,还冲着那个大学生扬手,笑着说生日快乐,天天开心。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关朝闻带着做梦般的心情,站在“喜记煲仔饭”招牌下。夜风扑到她脸颊上。
关朝闻自知是个普通不过的人,长相只是清丽,上普通的学校,打普通的工,交往普通的男人,连网名都叫“普通小姐”。从来没有像钟尤文这样的男人,主动接近过自己。她心里装着各种小心思,这些小小的想法,就像风里的小树一样微微轻晃。男人站在身旁的温热体感,又像火苗一样,炙烤着这小树。
“你住哪儿?”他问。
关朝闻说她家住在东山口那边。她等待着钟尤文说出那句,我送你。然后,他会打车跟她同行,而她会在车子驶到楼下,他想要上楼喝水时,才不无遗憾地告诉她,自己跟爸妈同住。最后,她会在他沮丧眼神的注视下,微笑说,不过我有搬出来的打算。
就在她沉湎于幻想中时,钟尤文爽快地说:“哦,那跟我不同方向。我住美院那边。”
说着,他提起手里那袋打包蛋糕,跟她愉快地挥手,说再见。关朝闻眼看他毫不眷恋地一转身,往那堆共享单车走去。
如果地上有一只木鸡,那就是关朝闻现在的呆样。
直到手机刺耳地响起,她才醒转。一低头,是上司泡面头打来的。她大喊不妙,心想对方肯定是为刚才那事兴师问罪来了。
硬着头皮接通电话,那头火急火燎,让她赶紧回来。
“回哪里?”
“回公司啊!小道消息满天飞,说公司楼可能要封锁,不知道要封锁多久。我们不能一个人都没有,你赶紧回去啊。”
“可是——”关朝闻脑中浮现出不下五个住得比她更近的同事名字,四个是男性,其中一个成日说人才市场倾向请男性,是因为他们能加班能熬夜。
但在泡面头没有感情的声调中,关朝闻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回去。她只得打了车往公司赶。
抵达后一看,办公楼暂时还没封锁。
关朝闻提着打包盒,拼命找办公室门禁卡。前方已有人在等电梯,背影颀长,有些眼熟。关朝闻终于掏出卡的一刹,电梯门也开了,那人走了进去。关朝闻急匆匆奔过去,连喊着等等,等等。
电梯门开了,她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穿一件薄薄的藏青色长外套,不施脂粉,在电梯口望着她。关朝闻两三步奔过去。
“谢谢,谢谢。”
电梯门合上。
关朝闻在电梯壁里,看到女人的脸。果真有些眼熟。印象中是十九楼“幻享”品牌的人,不怎么说话,爱穿深色衣服,虽是彩妆推广,但自己的妆容却并不多,甚至偶尔素颜。关朝闻记起来她名字,似乎叫俞英。
俞英在电梯里半闭着眼,神态很是冷漠。关朝闻将打包盒塞到自己包里。
十八楼到了,电梯门厚重而迟缓地打开。
关朝闻刚要踏出电梯,肩膀突然一沉,感觉被人从后面抓了一下。关朝闻下意识回头,俞英突然半趴在她身上,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