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上岸第一剑
楔子
“不用管我——”
办公室门外,小助理惊慌失措,眼看着门被砰地关上。
关朝闻在她视野里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弯身抱住办公桌旁的纸篓,对着里面干呕。
小助理惶然转身,想在办公区里找人帮忙。此时已是晚上八点,这家公司没有加班文化,办公区里没有人。只有另一端,俞英办公室仍亮着灯,半敞着门,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有男人声。
小助理稍犹豫,还是上前敲开俞英的门。
————
窗外,长街车声呼啸而过,关朝闻在办公室里,几乎半跪在地,两手抱住纸篓,杏色长裤紧紧巴着双腿。胃部抽痛,她整个儿坐在绒毛地毯上。
门开了,又掩上。她听到俞英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你在外面等我。”
关朝闻用手背护着嘴角,从地上擡起头,一双棕色乐福鞋闯入视野,再往上,俞英穿着九分收口长裤,米色高领衬衫,慢慢蹲下身来,“你没事吧?”
关朝闻摇摇头,想从地上起来,但小腹一阵痉挛,她使不上劲。
俞英摊开掌心,任她借力起身。等她慢慢站起,俞英低声问:“我并不八卦——但,你是不是怀孕了?”
见关朝闻不语,俞英音量下沉,声调上扬,“程行周的?”
关朝闻终于开口,“应该只是胃不舒服。”
俞英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看关朝闻脸色又青又白,立即道,“我送你去医院。”她的手刚搭上她手臂,关朝闻立即触电似的挡开,“我不去——明天就是发布会,我不能现在走开——”
室内空调发出有频次的低沉微响,温度调到27度,俞英觉得热,她上前摸关朝闻的手,冰的。关朝闻的肩膀发颤。她的身子往后靠,撞在办公桌上,撞歪了平板电脑。俞英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看到屏幕停留在新闻页面上,上面的标题耸人听闻——《大地震!广州23万化妆品一夜变废品!》
俞英放下平板,面不改色,仿佛没看到这新闻,上前架着关朝闻胳膊,将她往外拉,“变废品就变废品,我们难道没有应对办法吗?这么多事我们都过来了,我就不信这件事会过不去。”
俞英从来不是什么热心人士。换作别人,她估计掉头就走了。
但这不是别人,是关朝闻。
可关朝闻甩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后腰撞在办公桌上。俞英下意识要上前扶住她,关朝闻却又往后一跌,跌坐在黑色高背椅上。她脸颊因情绪激烈而泛红,眼神直勾勾看着俞英,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跟我不一样,他们说你是天才。天才是什么?是即使失败了,依然能够以一次次失败,去超越性别、阶层跟财富。如果哪一天,万物倒了,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你能够轻而易举重新创一个品牌。要是你觉得累,不想创业了,南生堂、山河传媒……他们巴不得你跳过去。但我不一样,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万物,我就是个废柴,什么都没有……”
“你如果身体垮了,才什么都没有。”俞英蹲下身,跟坐在椅子上的关朝闻平视,如成年人跟小孩子对话般耐心,“明天只是一场发布会,搞砸了,天不会塌,地球不会停转,公司还在。跟我去医院,好吗?”
生理上的疼痛已紧紧攫住关朝闻,她前额被汗打湿,刘海贴在眼角。她痛得弯下身,俞英上前要抱起她,她仍死命挡开,“不是第一次了——吃胃药就好——”身体却无力,哧溜地滑落到地上。椅子被手肘跟后背撞开,撞到墙上,砰一声闷响。
年轻男子声音从门外传来:“怎么了?没事吧?”
俞英冲外面喊:“你等一下——”
外面静下来。
俞英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拆开手机壳。壳子跟手机之间的缝隙处,掉出来一张小小的硬卡片。她放下手机,翻转硬卡片,关朝闻在疼痛中,看到自己的字。那上面字迹已褪色,写着:“生日快乐。你有一份生日礼物等待签收——”落款是关朝闻。
过了这么多年,关朝闻早忘记这张小卡片。那些卑微的、受气的、躺不平摆不烂的日子,早都抛在脑后了。她没料到,在这些年的分歧、冲突、争执后,俞英居然还保留着两人初识时的东西。关朝闻只觉得十分震动。
“当年我生日时,你把这个当礼物送给我。你说,只要我在这里写下生日愿望,你会努力帮我实现。这个礼物,我一直没提现。”俞英慢慢从关朝闻桌上,取过一支铅笔,在上面飞快写下几个字——
关朝闻去医院检查,健康归来
填上字,俞英将卡片朝向关朝闻,轻声说,“谢谢你的礼物。现在,跟我走吧。”
俞英跟这张卡片的存在,像是一道强光,关朝闻不得不半眯起眼睛,否则会被刺激得落泪。她眉眼低垂,手指抠着掌心,一切爱恨恩怨全都涌上心头。迟迟地,她终于松开手,被俞英牵起来。她突然明白,自己走到今天,走到这里,并不是哪个男人调教养成的成果,而是因为俞英在她身边。
广州长夜,地上蒸起的潮热散去,车声跟人声遥遥传来。附近高层公寓顶楼窗边,节日饰灯在一闪一闪。不知道哪里传来咖啡香气,掺杂了写字楼香水、城市垃圾、人群汗味、路边摊烤串的气息。
这座城市,将市井生计与财富新贵拢到一起,也将声色男女跟感情欲望、价值理念跟商品消费交缠到一块。
一如你将要读到的这个故事,俞英和关朝闻的故事。
第一部创业前史(我的废柴女友)
人类的会议并没有进化多少,还是时间长,废话多,总说不到点子上。会议室一角,俞英摊开本子,在上面试用新笔,信手写下这么一句话:女孩儿们都以为三十岁后的自己,会过上电影里的生活。
笔挺顺。
冷不防,她被点了名字。“俞英,你觉得波波的方案怎么样?”
齐齐整整的脑袋转向俞英。俞英擡头,跟上司海潮的目光相遇。
海潮今天穿了件粉灰色条纹衫,搭一件针织披肩,绑带西裤穿在身上特别利索。她的眼神比打扮更利索,直直地盯着俞英。“你说一下想法?”
俞英把本子一合。
“我认为新产品既然做含抗老成分的修容,也就是主攻有年龄焦虑、时间焦虑的女性群体。这次推广预算有限,那我们更应该精准投放。”俞英以手指了指幻灯片,“这几个达人的调性虽然高,看起来跟新产品定位匹配。但是大家留意过他们小红薯上的内容没?”
俞英捉笔,虚点了点第一个。“她每个月的推荐书单里,基本都会出现反消费主义的内容。我感觉她的受众不容易被推广洗脑。”
第二个。“这位我也很喜欢,都是烹饪画画种花草的田园生活,但更适合集团旗下的中草药护肤品牌。跟我们‘幻享’的风格,感觉不太一致。”
波波听到这里,有些坐不住。这些达人都是她圈定的,她也维系了很久。刚才俞英讲话时,她一直在战术性喝水。听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可以出手了。
波波说:“这次新产品有加入白芍、红花等中草药精华,能够阻止黑色素生成,我认为是契合的。”
俞英点了点头:“对,不过她还没开始接广告套现前,曾经在一期田园生活VLOG里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的国货美妆,以为在里面加点中草药,就能够涨价卖一波了。这期视频是她早期涨粉的一个关键。她粉丝对这个现在还记忆犹新。”
会议室众人同事脑袋低垂,纷纷划手机,翻俞英讲的推荐书单跟踩雷视频。
就在这时,众人看到工作群里的一条消息,都呆住了。
群里是视频平台对接人的聊天截图,说幻享赞助的一档选秀节目可能要暂停录制。
而此时,距离计划的“成团出道夜”只剩不到五天。
大家心里有不祥预感。
幻享品牌作为其中一家赞助商,且不说经济跟声誉损失,光是后续的市场方案也要紧急做调整。大家心里直叹气,既哀悼此前数个加班心血就这样没了,又恸哭于后续数个加班的漫漫长夜。
果然,海潮边看手机边皱眉头,随后直接在会议室里打起了电话,问起怎么回事。大家竖起耳朵听,隐约听到些关键字,什么恶意炒作、粉丝不理性追星等等。
俞英透过海潮的肩头,看向她背后的投影。放大了的电脑屏幕下端,显示时间已到六点半。距离下班时间已过半小时。当然,在这座大楼里,从来没有人真的在这个点下过班。
海潮挂掉电话,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前倾,对众人说,这次是广电责令暂停节目录制,平台很快会出官方声明,表达诚恳接受,坚决服从的态度。“我们也要想一下,是否需要道歉。今晚大家可能要留下来加班——”
俞英站起身。她双手往前收,把跟前的本子和笔拢到怀里,“我今天有点事,要先下班。”
除了刚来的实习生不小心露出一副震惊脸外,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海潮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会后,实习生从前辈口中得知,这是个高人。
“高人?”
“上班第一天,自我介绍时就说自己不愿意无效加班,也不社交。”
“不社交?”
“神秘得很哪。同事下班后一起吃个火锅玩个狼人杀,通通不参加。就连中午吃饭也常常一个人。你知道她网名叫什么吗?”
“什么?”
“冷漠女士。”
————
冷漠女士对来自会议室的神秘舆论力量一无所知。在广州闷热天气中,她骑着单车回家。车子轻快驶过遍布桂林米粉、潮汕粿条、沙县小吃的狭长巷道,沿路在面包店、烧腊店跟菜市场停下。最后钻进楼龄有点高的公寓楼。公寓楼小小的身影远近处,是高山耸立般的楼宇。此处距离珠江新城不远,但已属越秀区了。十几年前,这片土地上的强拆逼签、纷争自杀,随着不复存在的三十六条大街、一百二十三条小巷、九家祠庙,一同被抹平为富裕宁静的居民生活。
俞英从电梯出来,右拐再左拐。她左手提着生日蛋糕,右手拎着叉烧跟乳鸽。在她眼前,屋门大敞。
她谨慎地走进去,在客厅里捕捉到男友鲁路穿着黑色汗渍短袖的背影。客厅里摊着两个大行李箱,其中一个已经塞满,鲁路费劲儿地拉上拉链。
一回头,他跟俞英对上了眼。俞英将包包掷椅子上,蛋糕、叉烧跟乳鸽放桌面。
鲁路没留意到蛋糕、叉烧跟乳鸽。他眼神有些微的慌张,像被捉奸的男人。“不是开会吗?
俞英没什么表情,用手指了指桌面上的蛋糕:“生日快乐。”
“谢谢……”他的语气复杂,惊吓、不耐烦、心虚,唯独没有感谢。
她拉过椅子,慢慢坐下:“你准备走?”
鲁路局促地搓了搓手,像欲言又止。俞英见他不说话,索性从包里掏出电子阅读器,开始读《我的天才女友》。
这场面过于怪异,鲁路似乎被她这番浑不在意所刺激,突然大声说:“我要走了。”
俞英从阅读器上擡起眼皮,又瞥一眼散落满地的行李箱,从喉咙那儿浅浅地“嗯”了一声。
鲁路仿佛再也受不了,豁出去似的,一口气说:“俞英,我们分手吧。”
“好。”俞英将阅读器放下,给予这件事跟这个场面最大的尊重。
对鲁路来说,这份尊重似乎并不够,甚至尚显侮辱。他的声音像脸一样冷:“你不问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你总是这个态度,你对我……不,你对谁都这样!你喜欢过我吗?没有!当初你答应跟我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这个不接地气的人,突然脑子进水了,想要下凡了!想要体会一下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了!你妈催你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别总是飘在空中,所以你打算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而我这个倒霉蛋,正好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鲁路正竭力数落她,俞英却半路转过身,拉拉抽屉,开开柜子。鲁路这个人的存在,仿佛是摇晃可乐瓶后射出来的气体,声势浩大,还能喷你一脸,但无法造成任何实质伤害。鲁路感觉尊严被践踏,正要重新拾起来,好好发作一番。俞英突然将一份文件复印件撕开,一页一页,甩到他身上。
“这是这屋子的租赁合同。后面三个月你说没钱,租金都是我垫付的。麻烦你尽快还给我。”
鲁路的脸被纸片一下一下打过去,他肩膀缩起,擡手挡着。
扔完合同,俞英一个闪身进厨房,出来时手上拿着刀。鲁路本想端起男人威势,这时一怔,回过神来,立即转身往外跑。
俞英没跟出来,她拆开桌上的蛋糕盒,用刀将蛋糕砍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在纸碟上。她提着蛋糕盒奔出去,盒子里还放着另一半。
鲁路刚进电梯,他透过电梯门见到俞英跑出来,吓得立即按关门。俞英一手挡住,电梯门缓缓往两边打开。
鲁路嘴唇发白,强自镇定:“怎、怎么了?”
“你终于考公上岸,今天又是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
鲁路脸上那股惊恐,像风止后的水波一样消失了。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奇异的柔情,那神情夹杂着男性被女性爱慕时的满足心态,以及即将踏上飞黄腾达之路时,嫌弃对方配不上自己的不耐烦。他有点觉得,刚才慌慌张张奔出来,未免掉了身价。
于是他用一副深沉的声音说:“其实我也不是像网上说的那样,什么上岸第一剑,先砍意中人。主要是——
俞英没给机会他说完,来了一句:“生日快乐。”
跟祝福同时抵达的,是刚刚离手的蛋糕。白色黄色碎屑,结实地砸了鲁路一脸。俞英拍了拍两手,退后一步,眼看着电梯门闭合,载着惊愕的鲁路往下降落。
转身回屋,那家伙的行李还散落一地。俞英把屋门反锁了,拿来剪刀,把衣柜里他还没收拾完的几件衣服剪碎了,扔垃圾桶里。又把行李箱拉好链,推到屋子一角,从阳台取来扫帚,把地板简单扫了一遍。
干完一圈,累了。
更累的在后头。
妈的电话恰在此时进来。俞英有气没力地接听。
“在家吗?”
“嗯。”
“鲁路也在?咱邻居也要考公务员,想咨询一下。你让他听电话。”
“他走了。”俞英把扫帚放回阳台。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俞英叉着腰,从阳台穿过客厅,走进厨房。冰箱里还有几罐啤酒,好得很。她用脖子夹着手机,两只手捧起四罐啤酒,往客厅走去。
“走了,就是走了。不,他没死……对,就是走了,离开了。”她瞥一眼屋角,“没走彻底,还剩两个行李箱。”
如果在平日,她会避免这样直接地跟英妈说话,但今天她累了,不想伺候,破罐破摔似的,把什么都说出来。电话那头,英妈生气了。
生谁的气?当然不是鲁路。
俞英很早就明白,亲妈的脾气来源于她无法掌控一切的焦虑。
幸亏英妈常年不在身边,因此每次战火刚点燃,战场就被迫转移。有时候,连妹妹俞云也怪她:你又何必在这几天跟她置气呢?俞英说:青春期,只能如此。
但俞英马上就到三十四了,早度过了青春期。对于亲妈将自身焦虑转嫁给自己,她多年前已免疫。此时她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手机撂在小桌板上,打开一罐黑麦啤。
“你还以为是当年呢——”英妈又开始打压她。
这啤酒真好喝。俞英看了看罐身,决定下次再买。
“喂喂,喂——”电话那头连声叫唤。
俞英抓起电话,放在耳边,“我还有事,先不说了。”她挂掉电话,继续喝酒。
一喝酒就容易犯困。
困了,就容易,睡过去。
俞英在地板上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睡了过去。手机搁在桌面上,震个不止。她用两手撑起身体,打了个喷嚏,转身关上窗,才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海潮一听她声音,就冷嘲热讽起来:“又喝多了?”
“没。刚睡醒。”
“你那男友呢?跟你一块儿睡?”
俞英觉得她这问题越界了。她可以转移话题,但她想让海潮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所以她没说话。
海潮察觉到她的不快,但她依旧选择继续尖酸刻薄下去。“该不会是分手了吧?早了下班,结果捉奸在床,或者,发现他正准备卷款潜逃。”
“少看点电视。”俞英顿了顿,“不过电视源于生活,他真跑了。”她用手拍了拍额头,“你打电话来干嘛?要布置工作?还是看看我有多折堕?你不是正在加班吗?”
“不加了。我让大家回去。平台那边还没出声明,我们先观望一下。”
俞英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本该如此。她搞不懂现在的职场人,方向还没定下来,就已经跑上了。
海潮说:“还是你说得对。”
“什么?”俞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之前你就提过,选秀节目陷入粉圈怪象,迟早被整顿。还不如老老实实搞职场综艺。”
“哦,我说过吗?”她忘了。
“我会再跟公司提议,估计可能性很大。”海潮说,“如果搞成了,你就——”
“我不参加,谢谢。”
海潮被气笑了。她说:“你以为我求着你去?我是想让你主动出击,把握机会。”
俞英拿起跟前的啤酒罐,发现空了。她低头再看看,一地罐子。她居然喝了三罐。她耳边听着海潮那些俗套的话,眼前盯着最后剩下那罐啤酒。
要不要开呢?
海潮说:“我跟你是大学同学兼室友,你比我更有才华,但我已经是‘幻享’负责人,而你连市场经理都不是。我知道你佛系,但是生活所迫,你已经在北上广深最佛系的城市了,如果你在广州都待不下去了,你难道回老家?”
俞英拿起啤酒罐,终于还是揭开拉环。她啜一口,心里想着,实在不行,收拾行李到杭州成都长沙厦门都行啊。她不能吃辣,重庆成都长沙就算了,杭州厦门风景宜人,只是房价惊人,生活压力大。不行,她不能陷入内卷,在广州躺着吧。哪天干不动了,总有一扇城中村出租屋的房门为她敞开。
海潮说:“廿一楼的人力总监是新升上来的,听说风格很凌厉。像你这种35岁的中年人,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同学一场,劝你早点为自己铺路。”集团高层跟核心行政部门都在廿一楼,他们习惯了以楼层指代。
俞英放下啤酒罐:“我还没35岁,你早过了。”
海潮最恨人提醒她年龄,她嘴硬:“我跟你不一样。”
“说这么久,无非想让我早点交活儿,是吧?我明天把合适的达人名单跟合作方案给你。”
海潮:“上午十点前。”
俞英抗议,于是海潮将时间推到十点半。挂掉电话后,俞英发现自己被糊弄了。海潮本就指望她上午前交方案。
姜还是老的辣。海潮没白白比俞英年长三年。
两人是同学,但俞英念书早,又反复跳级,上大学时才十六岁,而海潮已经十九了。俞英到香港中文大学念完研究生,还比刚踏入职场时的海潮年轻。那时候,她往天空伸出手,星辰就在指缝之间。当时可怎么想到,自己在香港那儿混完一圈,接近三十岁的“高龄”进入B&A时,上司正是当年灰头土脸的海潮。
俱往矣。
俞英打了个嗝,开电脑准备干活。但喝完酒吹过风的脑袋晕晕沉沉,她敲开机密码的手都是抖的。
她打开手机录音,准备口述思路,明天早早起来,速战速决。不料一低头,幻享微信群里热闹得很,不止一个同事说,办公大楼好像要封锁了。
俞英公司办公地点租用星级酒店,一楼左侧是大堂吧,右边合共六台电梯,分别通向高中低楼层。高层是酒店餐饮跟客房,低层是一些广告公司、医美企业跟快销品牌等。中间四层,则是俞英所在的B&A(BEAUTYANDALL)美妆集团。集团旗下有几个品牌,各占据这座大楼的不同楼层。
有同事说,好像是酒店入住的韩国商务团全部检测出中东呼吸综合征,B&A幻享有人接到卫健委电话,问是不是在那家酒店办公,要求自行在家隔离。马上就有其他同事说,这病人际传染性不强,但这次感染人数多,酒店人员密集,此前韩国人还参加过大堂吧的派对,大楼估计要封锁个几天。
波波发了句:“现在这么晚了,公司里没人吧,到时候需要什么资料咋办,东西都在公司呢。”
这话一出,群里瞬间安静。
波波赶紧将这话撤回。
但太晚了,在撤回的刹那,已经有人自告奋勇,说他可以立即赶在封锁前回去。马上就有人第二第三个人响应。
俞英又打了个嗝,心想,这就是内卷。
海潮在群里说:“刚接到通知,办公地点现在只进不出。其余消息,不传谣,不信谣。”
俞英想着,热闹看完了,正想收回手机,微信突然弹出海潮私发给她的信息:“快收拾行李回公司。”
俞英的手从工作群滑落到两人对话里,发了个:???
海潮:刚跟你说铺路的事,别掉以轻心。你不表现,别人表现,后面第一个裁的就是你。
信息突然撤回,重新编辑后,又发出来。
海潮:刚跟你说铺路的事,别掉以轻心。你不表现,别人表现,后面倒霉的就是你。
俞英小时候最懂得玩找茬游戏。别人都看不出两幅图有什么区别,她一眼看出端倪。
此刻,她一眼看出“撤回-再编辑-重发”的重点:海潮知道公司准备裁员,没准自己这个准35岁,就在待裁名单上。但她不能泄密,只能暗戳戳督促她。
海潮是毒舌尖酸的、虚荣爱美的、胡思乱想的,但她也是有情有义的。俞英跟她经常话来话去,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好。
她低头看一眼屋角的行李箱,知道鲁路没准半夜就会偷偷入屋取回东西,又或者是明天一早。与其在家呆着,回公司换个环境也好。
这么想着,她开始收拾东西:一次性内衣裤、换洗衣服、女性用品、药品等等。收拾半天,发现行李箱找不到了。她叉着腰站客厅里,看了看屋角,才发觉鲁路连行李箱都顺走她的。
她找了个纸皮箱子,又把行李箱倒转过来,鲁路的东西哗啦啦往下掉。俞英把东西一打包,拉着箱子,叫了车就往公司赶。
这网约车不知道载过谁,车厢里一股味道,俞英开了窗通风。夜风呼呼吹进来,刮得她脑袋疼。车子避震差,俞英像在海浪上左飘右晃,在车上摇摇晃晃,胃里也摇摇晃晃,刚喝过的酒都快要涌上来。
俞英用足够毅力强忍,下了车,呼吸了新鲜空气,她觉得似乎好多了。拖着行李,跌跌撞撞往大楼里走,刚进电梯,那想要呕吐的感觉又翻滚上来。她沉着脸,紧紧咬着牙齿,想着出了电梯,立即奔洗手间。
“等等,等等——”
一个黑白竖条纹宽大上衣的身影飘过来。俞英面无表情地按键,电梯门开了。
“谢谢,谢谢。”那女孩儿奔进电梯,两边脸颊红扑扑的。俞英打量她一眼,认出她也是同事,属于另一个品牌。她脖子上挂着工牌,姓名栏上印着关朝闻三个字。估计也是被老板画大饼,让赶回公司。只是她什么都没带,只提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塑料饭盒。
居然没带换洗衣物跟毛巾牙刷?好一个孤勇者。
俞英突然又觉得刚被风吹过的头开始作痛,喝下的四罐啤酒,此时在胃里荡来荡去。
十八楼到了,电梯门打开。
那女孩像只慌里慌张的小鹿,迈腿走出去。俞英此时再也忍不住,她要赶在女孩前面下电梯,直奔洗手间呕吐。她一只手往前伸,拉住女孩儿的肩膀,正要夺门而出时,却已吐在了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