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有价 正文 第3章 我这样普通的人
第3章我这样普通的人
俞英坐在没有人的办公室里，刷着手机。发现大家都在发朋友圈，一个说自己正在出门，打不到车。另一个发了九宫格，从收拾行李、跟男友依依惜别、到闺蜜叮嘱她注意防护。另一个发圈说自己到楼下了，拍了个跟封锁办公大楼的合影。赶回公司简简单单一段路，被拆分成无数个朋友圈，非要在上司跟前刷足存在感。
俞英早看透这一套，觉得没意思，丢下手机看外面。
从这里往下面看，被明亮高楼群围夹的一大片星星点点，显然是花城广场。红色车尾灯在附近汇聚成一道道光影长龙，缓缓绕着这片区域。
很多人说广州十年换一个CBD，从环市东到天河北，天河北到珠江新城，不知道珠江新城能够持续多久。但海潮有次说，就像上海名媛走不出静安区，她也走不出珠江新城。“不要跟我提西关传统跟东山人文，我只知道全城最好的楼盘、酒店跟餐饮基本都集中在这片区。”
玻璃窗上映出一个人影，俞英乍一眼以为是她自己。因为那人穿着她的衣服。
她转过身，对着换上干净衣服的关朝闻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之前也没试过这样。”她看一眼关朝闻，衣服在她身上还挺合身，“将就着穿吧。”
“不将就，挺好的。”关朝闻说，“要不是你，我连换洗衣服都没有。”
俞英笑了笑。
“嗯，怎么了？”
“你挺厉害。”
“我？”关朝闻一惊一乍的，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这样普通的人……”
俞英走到附近饮水机前，用纸杯倒了杯水，递给关朝闻。“普通？很少有人会不计较被人吐了一身，但你不光不计较，还真心诚意感谢我。在古人眼里，能够荣辱不惊的都是大人物。”
关朝闻有些意外。在她二十七年来的前半生中，早已习惯了当个普通人。她没有理想，不打算买房，没有经济压力，长得还可以，但也不是能让人过目不忘那种，因此不会寄望未来老公是霸道总裁/温柔小奶狗/超级运动员的其中一款。俞英居然说她有极大本事？这让她刚被钟尤文伤害的自尊，得到了润滑与修复。
俞英低头看手机，微信群里非常热闹，有人到楼下大堂看，说楼下已经围上了红色隔板，又增加了几个大白。至于解封时间，需要等待通知。
电话进来了。
俞英皱眉，接起电话，海潮在那头说：“我刚赶到公司楼下，他们说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就不让再进人了，怕聚集有风险。”
“你动作还真快。”俞英话里有骨头。
“对，我毕竟是有男友的人，总得温存一下。不像你能够轻装上阵。”海潮故意在她伤口上撒盐。
“说吧，找我什么事？”俞英擡眼瞥一下那头，关朝闻也在打电话，跟家人报平安，她在窗玻璃前扭来扭去，一口一个“妈”“爸”。一看就是在温暖家庭里长大的小白花，还是加了糖那种。
鞋带松了。俞英跟关朝闻隔开一点距离，按了免提，将手机搁桌上，低头系鞋带。海潮在电话那头说：“我想起来，你今天生日是不？”
俞英系完鞋带擡头，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但海潮话音一转，又开始怪腔怪调：“我记得你跟那个怨种男友，前后脚隔了一天。所以他给自己送的生日礼物，就是重获自由。那你呢？要不要我在外面买蛋糕，托志愿者给你送进去？”
“不用！我有蛋糕！”办公室那头，突然传来关朝闻声音。
接下来的情节，有点像烂俗偶像剧剧情，但此处没有多金帅哥，只有我们的普通小姐跟冷漠女士。普通小姐热情洋溢，把白色饭盒里的蛋糕拿出来，又从自己工位上拿了两个小勺子，塞一个给冷漠女士。
俞英看关朝闻兴高采烈，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一看就知道，关朝闻从小就被家人照顾得很好，没经历什么挫折，也没什么远大志向，爱幻想，缺执行，无戒心，滥同情。
她没问关朝闻为何会有蛋糕。她对别人的故事向来不真正感兴趣。但眼看关朝闻将蛋糕端到她眼皮子底下那股热情劲儿，她不好拂意，用小勺子挖了一口。
很难吃。
但她吃得停不下来。
关朝闻埋头，在一张小小硬卡片上画了个很难看的蛋糕，写了很难看的字，开开心心地递给俞英，说这是生日礼物。
俞英低头，看见上面写着“生日快乐。你有一份生日礼物等待签收——”
下面留白。
最下面则是关朝闻名字的落款，这签名估计练过，比上面的字好看多了。
关朝闻说：“哪天你想到要什么礼物了，就写给我。当然！要我负担得起才好！”
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事，俞英被人甩了，砸了对方蛋糕，喝了四罐啤酒，封锁时赶回公司，吐在陌生人身上。唯独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这难吃的蛋糕，跟身边的傻白甜，居然就是她在三十四岁生日这天拥有的一切。
她对着窗外的灯火，收起这难看的生日卡，无声举起难吃的蛋糕，致敬这难过的生活。
————
第二天，俞英在吵闹声中醒来，周围脚步纷杂，有同事在说：“楼下组织做检测啦，快去快去。”
匆匆洗漱完到楼下，大堂那儿已经排了一条小长队。她认出来一些集团的人，也有其他公司的人，都在一栋楼出入，面孔总是认得的。果然这大楼颇多时尚传播广告行业的人，早上七点多下楼做检测，依然穿得跟派对般花里胡哨。有人还提前起床，认真化了妆。
俞英做了一小会儿人间观察，在前方队伍那里见到关朝闻的身影。她穿着俞英的衣服，搭在她的小骨头架子上，显得特别宽大。她正跟后面一个男生说话。准确说，是对方在讲话，她笑着听。
关朝闻今天才认识那男生。对方说他是楼下广告公司的客户岗。
关朝闻心想，难怪这样会说话。她笑了笑。这个男的虽然长得不如钟尤文，但是会说话，更体贴，而且据他说，他的业绩不错，很受老板重视。
最重要的是，他比钟尤文热情多了，趁机提出加她微信。
关朝闻激动得手抖，边加微信边内心迅速展开小剧场，还不忘把情况发给诸大湾区白富美。只是另一头，关贝儿比她手速更快，已在群里转发了一篇小红薯。
关朝闻点开看，标题是“澳门女生在大湾区的约会日记”。她飞快往下拉，看到博主自称是在暨南大学念书的澳门大三女生，关朝闻退出这篇她写自己在广州约会香港金融男的日记，点开其他内容，发现还有她约会广州大学生、珠海赛车手、深圳拆二代的。
关朝闻回复：生活真丰富。
关贝儿：嗯，堂姐你多看看，学一下恋爱技巧。
关朝闻气结，收起手机，一擡眼，见到广告男笑着看自己。他的眼神有些深情，仿佛关朝闻是他见过最迷人的女孩子。她立即低头，心里小鹿乱撞。
检测完后，她在眩晕的感觉中上了电梯，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没洗头。她下意识地挪开几步，增加跟广告男的距离。电梯门打开，她跟广告男告别，又昏昏沉沉地开始工作。
集团旗下有好几个品牌，除了人力、财务、法务、研发跟采购等共享外，市场跟销售都是分开的。成绩最好、最强势的品牌，每年都得到集团最多的资源倾斜，因此市场跟销售杠的压力最大。关朝闻毕业后就进这家公司做电商。如果说她这个普通小姐有些许职业成就感，那一定不是由（她并不具备的）业绩带来的，而是由古老且成熟的美妆业，跟蓬勃发展的电商联手带来的。
封锁首日，泡面头要求大家开线上会议。因为只有关朝闻一个人回公司，于是各人需要数据时，都张口就来：“那个，关朝闻，帮我看看我电脑。”“文件在我桌上，压在小黄鸭下面。”关朝闻疲于奔命。
屏幕那头，泡面头多少有些不耐烦。在关朝闻走开拿材料的时候，她有些语气不善，再三强调，开会要讲求效率。所有会议材料，都需要在开会前准备好。关朝闻背朝电脑，正趴在同事工位桌下，费劲捡刚掉下来的文件。耳朵听到泡面头的话，一急，转身起来，撞上了桌板。
她狼狈地爬出来，没来及直起身子，就看到眼前站着广告男。他看起来神清气爽，笑着看关朝闻。
“我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没想到一眼看到你从那儿爬出来。”
电脑那端，传来了泡面头声音：“谁在那儿？”
关朝闻吓得脸白，她立即对广告男做了个“嘘”的手势。广告男会意，拉过一张椅子，在电脑摄像头看不到的地方坐下，微微笑着看她。
关朝闻将文件放在摄像头前，同事开始讲解。
泡面头那边，却突然传来冲水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老头背心，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边扯裤头边走出来。“老婆，洗手间没厕纸啦。你换一下。”
那同事突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静了。
泡面头脸上现出青红不定的神色，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我家阿姨在家隔离，家里杂事比较多，我先处理一下。”
说着，她那边就黑屏了。关朝闻一看，泡面头已经下线了。
众人又是静了一下，但看表情都在憋笑，只是听不到一点声音，显然都已静音。随后大家连视频都关掉。过了漫长的时间，有人开了声音，说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十卷厕纸都该换完了，这会议是不是该散了。大家也不敢说什么，让关朝闻去问泡面头。
关朝闻为难。
还是先发声那人替她说话：散了吧。等老板通知吧。
关朝闻如释重负，赶紧点了解散会议。她像被揉散了的一团面粉，瘫在椅子上，一眼对上广告男带着笑笑的目光。她觉得不雅，立即端正身子坐直，也朝他笑笑。
广告男这时放声大笑起来。关朝闻其实觉得这事并没那么好笑，但回想起泡面头平时在朋友圈晒她老公的样子，都是一副投行精英模样，跟刚才那个啤酒肚中年男，仿佛两个人。这么一想，她也觉得好笑。她跟广告男两人，相对而坐，为了这么点小事，欢快地笑着。这突然让她想起了念中学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爸妈对她没有太多期待，只要她考上一本就好。只是对她而言，她还是费了点劲儿。她很羡慕堂妹。关贝儿很早就知道，澳门生只要回内地念书，再怎么着也有暨大保底，没准还能念个中大甚至清北复交。事实上，关朝闻有个高中同学就是这样，大专都考不上的水平，高二时搞了个香港身份，转头就去念了中大。
但关朝闻心里是很清楚的，羡慕归羡慕，她从来不妒嫉。普通学校、普通工作、普通男友就是她的宿命，以后她的小孩也会很普通吧。没关系，只要健康快乐就好。啊，她喜欢女儿，肉团团的小女孩，给她换上小裙子，打扮得漂亮，多好。广告男皮肤黑，希望不要像他。但他个性温柔，女儿一定也是个小甜心。他们会每年出国游一次，她喜欢海边。广告男会站在海水里，将女儿抱在手上高高举起，她在金黄色沙滩上喊，你小心点，你小心点——
广告男问：“你在想什么？”
粉色幻想泡泡马上破掉，海滩瞬间在眼前消失，拥有健壮老公跟可爱女儿的女主人掉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