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跟何澄在广州偶遇这天,叶罗安妮跟两个儿子一块儿吃晚饭。
席间,程季泽看她仪态优雅,以刀叉切开果肉,由始至终没弄脏过手。她的人生不也如此?永远在人前活得漂亮,永远姿态优雅。
叶罗安妮捧小小一枚玉制茶碗,缓缓开口,说她打探到消息,高欣怀有身孕不假,但胎儿性别上却做了手脚。明明是女孩,却告诉程老太是男孩。加上程老太极度迷信,觉得属马生肖利好自己,高欣便投其所好,收买程老太护士阿May,天天给老人家洗脑,说这个男孙会旺她。
阿May本是程季康安排在程老太身边的人,但近日她未婚夫炒孖展亏了钱,她为了帮忙,乐于暗中多一个东家。
年轻时多英明也好,人一老,就容易耳根软。耳根听多了,人也心软了。何澄的潮州话说得再动听,陪程老太吃潮州菜吃得再多,也比不上未出生的属马男孙。
叶罗安妮说:“孩子生下来后,始终瞒不住,到时候老太太会生她的气。她的乖孙,终究还是你们两个。”至于高欣的小算盘小计划,什么等女儿降生后,找算命师傅吹嘘一番,说这是武则天一样的“女生男命”,将大旺家族,叶罗安妮倒是不知情。
程季泽低头看盘中那小小一件黑鱼籽脆皮乳猪,动了个念,放下刀叉。
叶罗安妮正在说:“程记始终还是我们的——”这话只落到半空,突然就没了下半截影。
她见到程季泽直接用手撚起乳猪块,放进口中。
叶罗安妮颇感意外。半晌,开口说:“阿泽,你——”
程季泽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指,慢慢咀嚼完:“乳猪肉片很脆口,跟黑鱼籽搭配起来,口感很好,妈咪你试下。”他看程季康一眼,“大哥,你也试下。”
程季康慢慢用筷子夹起一块乳猪片,肉块在筷子间颤颤巍巍,黑鱼籽撒到桌上。叶罗安妮说:“这次是我点菜点得不好,下次这种不好用餐具的菜品,就不要点了——”
程季泽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妈咪,难道一家人吃饭,还要像招待贵宾一样,讲究姿态好看?我们点一样菜,难道不是因为好吃,因为喜欢?”
这顿饭的前半段,因两兄弟间面和心不和,彼此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叶罗安妮以言语点缀。这顿饭的后半部分,叶罗安妮显见地沉默下去,兄弟俩话也不多,匆匆而散。叶罗安妮从包间出来,刚好遇上另一位相熟朋友也在会所吃饭,便到她那里打招呼。剩下两兄弟,无声地从墙壁上挂着的名画珍品前经过。
程季泽走在前头,程季康忽然在后头喊住他。
他回头,听到程季康说:“上次的事,多谢。”
也许是觉得“多谢”二字太显肉麻,也许是兄弟二人太久没私底下交流,程季泽静了片刻,才慢慢点头:“你说照片的事?举手之劳。”
程季康跟何澄交往日久,对媒体运作也颇知一二,怎会相信这种事只是举手之劳。当天来的记者这么多,分属不同媒体。有些属大媒体集团,找到他们高层即可,较好说话。有些小报馆,老板跟总编是同一人,有点新闻理想跟个人追求,这种最难办,不是用钱能够打发掉的。
他说:“能够搞定这么多媒体,怎可能是举手之劳。你必定花了不少功夫。”顿了一顿,“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程季泽没半分犹豫:“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大哥。我们只是在利益分配上有分歧,并非什么敌人。”
程季康沉吟半晌:“你的话说得漂亮。但现在,无法进入内地的是我,拥有广阔市场的是你。商标问题一日未解决,香港程记一日没法进入内地。”
见程季泽不语,他轻叹口气,“Sorry,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跟我们有纠纷的是你老婆,不是你。”他低头看表,说声时候不早,转身想走。
程季泽忽然问,如果你不赶时间,我们到露台饮杯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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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沿回旋楼梯上到露台,夜色笼罩下,中环夜景尽收眼底。早些年他们到这里时,耳边多是粤语、沪语跟英语,近年来,说国语的人眼见多了。两人晚上回去还要处理工作,都只点了非酒精饮品。
程季康慨叹:“虽则每次飞上海,见到外滩夜景,都觉得香港哪天会被比下去。但每次再见到香港夜景,我又觉得,始终在这里待得舒服。”
兄弟俩小时候感情好,父母离婚后,各跟一边。加上两人都在国外念书,更聚少离多,日渐疏远,在利益跟前,终至分裂。像此刻这样说着话,罕见得很。程季康说:“我们兄弟俩……很久没这样一起喝过酒了。上次是几时?”
“阿嫲寿宴那次算吗?”
程季康失笑,“那次我应该没怎么喝,一开始是因为兴奋,以为会有好消息,再后来,是愤怒,是不甘……”
“也许是过年时?”
“爹地身体不好,过年已经不喝酒了。年三十晚吃饭,我们喝的只是华姐煲的快手汤。”
“一起饮酒的,未必是朋友。但一起饮汤的,肯定是一家人。”
程季康忍不住讥笑:“That’saprettylamethingtosay.”(你这话可真蹩脚)
程季泽用普通话笑着说了句:“话糙理不糙。”又道,“程一清妈妈煲汤非常好喝。我有时候会想,我心目中的妈妈,应该就是德婶那样的。—当然,如果我可以帮她选择人生,我希望她不要做完美妈妈,将更多时间放在自己身上。”
两兄弟当中,程季泽向来是更冷漠凉薄那个。程季康待人常有真心,程季泽往往只有假意。此刻他看起来真情流露,程季康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演戏,好拉近两人距离,还是对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内地师奶有真感情。
他呷一口酒,这么默默想着,只听程季泽终于还是将话题引了过去:“其实——程一清并非利益至上的人。当日双程记刚有起色,乐食想要购入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她怕影响到双程记,拒绝了。”
“阿泽,”程季康放下手中杯子,“看来你是真心爱她。”
程季泽不出声。
程季康接着说:“你说她不利益至上。那你猜一下,她对你有没有忌惮,有没有猜忌?等她怀孕后,你建议她回归家庭并退股,你觉得她会愿意吗?别说你跟她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就是我跟你,坐下来这么久,讲东讲西,始终没提到公司的事。但事实上,你恨我当初投资了天使西饼,跟你们正面竞争,累你们差点被扼杀在初创期。而我也不满你在我之前占领了内地市场。难道我们不是在逃避这些话题?亲兄弟也如此,更何况夫妻。”
“父母兄弟由不得我选择,但她是我选的唯一一个家人。”
程季康笑:“也是,再选一次,你应该不会选我这个大哥——”
“不——”程季泽打断他,“我仍然希望你我是兄弟。我跟记者说过,六岁那年若不是你,我早已没命。这些不是场面话,都出自真心。至于阿嫲、爹地、妈咪,虽然他们没有给我足够的爱,但起码给了我足够的物质,良好的教育,优越的起点。我没有理由记恨他们。”
跟大部分香港人一样,程季康务实,但不等于他不会被打动。
不过,都是演员,都不想被对方看出来。
程季康擡起酒杯,向程季泽敬了杯,昂头饮尽,放回桌面。“时间不早,我回去还有事。下次再约。”
“下次再约。”程季泽也擡起酒杯,一饮而尽,“内地市场很大,我们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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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厂跟鲁工从小在厂区大院长大,眼看曾经辉煌的工业大厂在遭受外界冲击后,也会如过了花期的鲜花般,迅速枯萎。两人跟团队商量,要抓住机遇转型,在算过一笔账后,茅厂答复程一清,说可以合作组装自动化生产线。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实施起来才发现,像鲁工这样的小厂工程师难以搞定。鲁工站在厂办公室的桌前,给程一清在纸上演示:“首先是技术兼容性。我们要买的这些单机必须能够相互兼容,并且集成到一起工作,包括——”他用笔虚晃一下,“电气接口、控制协议、物料传输系统……”
程一清不是搞技术的人,她问鲁工:“你有多少把握?”
鲁工摘下眼镜,用衣袖边边慢慢擦了擦,边擦边沉吟,“我很想告诉你,我有十足把握,可惜我没有。”他慢慢戴上眼镜,“我建议外聘人才,这个人要具备相当的机械、电气及自动化控制系统方面的专业知识。”
除了人力成本外,还有其他隐形成本,比如每台机子因保修服务协议不同,维护成本也不同,运输安装跟调试、定制接口过程中也有可能因操作不当导致损坏。鲁工说:“如果你真心想做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问问人——”
“我是真心的。”程一清可没有半分犹豫,“钱,我会想办法。人和机器,希望你替我想想。”
话是这么说的,但根据协议方案,厂子自己也要出点钱。钱从哪儿来呢?升级改造前,厂子产能有限,只能处处降本增效。
工厂在广州佛山交界处。一九七八年时,珠三角的城镇经济格局仍以广州为单核心,改革开放后,珠江东部走廊崛起,城市快速扩张,在香港主导下,形成深港地区与广佛地区比翼齐飞,双向辐射的格局。珠三角原本只有几个城市,这二十多年来,靠着港商为主的外资直接投资跟政府主导基础设施投资,冒起了深圳、珠海、东莞等发达城市,并形成了多中心巨型城市区域。
参考《改革开放30年珠江三角洲城镇化的回顾与展望》,《经济地理》第29卷第1期,中山大学,许学强,李郇
程一清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爸妈哥哥离开广州,感觉附近都是农田跟小山。现在触目所及,都已城镇化。
下班时间一到,铁闸门一开,穿着蓝黑色制服的工人像深色河水涌到街头。满目城中村景象,握手楼一间挨着一间,河水流入这家小店那家餐饮,工人也挨着工人,消息碰撞着消息,谣言就这么传出来了。
“听说了吗?是那个姓程的女人带头,说要搞什么大机器。”
“什么大机器呀?”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反正这大机器一搞出来,我们不就要下岗了吗?”
“下就下呗。珠三角这么多工厂,哪里找不到工作?”
“现在可不比以前,我好几个同乡的厂子也搞什么数字化智能化,都在减人手。而且这厂福利不错,换个地方从头来,谁知道怎么样。”
“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闲言碎语像乌鸦飞来飞去,掉下来一根羽毛,再掉下来一根,都是黑色的。程一清的形象也在这话传话之间,越来越黑。
当事人是一点儿不知道。现在她搬出程季泽家里,一半时间在公司,一半时间在厂里。这天她本打算开摩托去厂里,但电台说暴雨将至,便改成打车。在厂办公室里跟鲁工商量了半天,到下班点了,茅厂明示暗示:“程总,要不留在饭堂吃个饭?”她才懂了这逐客令,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约好次日再来,匆匆离开。
出了厂门,天色终是暗下来,乌云层层叠叠盖住这郊区上空。附近城中村稀稀拉拉开着五金店、士多店、小饭馆、廉价奶茶铺,也都拉下了卷帘门,只在离地面处透个橘色光。程一清站在路边要打车,迟迟打不到。这里本就偏僻,加上天气差,车少。路过的每辆车上,都已坐了人。
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风力加猛,撼动着周边细细的初长树木。工厂就在眼前,遥遥看着数个着制服的工人往这边来。程一清没在意,心里想着,要不返回厂区,找个地方歇脚吧。这么一想,雨就变大了。
扭头一看,四下店铺都关了门,隔壁有个灰砖祠堂。程一清赶紧退到祠堂屋檐下,等雨变小。她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眼看着马路那头工人们也都往这边走来,乌压压一片。她心下奇怪,多看了几眼,发觉工人们似乎正朝这边过来。
这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她一个。程一清虽然不明白这些工人在干什么,但潜在的危机感撅住她,她装得面不改色,转过身去,迈步跨过门槛。
就在这时,身后那些工人里,突然有人喊——
“臭女人!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