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程季泽见程一清小腿不知何时擦破皮,将她小腿轻捧到自己腿上,棉棒沾了碘酒,细细地替她涂抹。动作很轻,语气却重:“当时大家都看着,你又穿着裙子,为什么还要追出去?有什么事,何澄自己会解决的。她这么大一个人了。难道以后谁有事,你都这样当天降奇兵,开着摩托冲出去?”
“我见程季康不对劲,担心阿澄,头脑一片空白就追出去了。”她说,“我只对阿澄这样。不是所有人,我都会这样在意。”
程季泽的脸色一沉,捏着棉棒的手稍一用力,程一清吃了痛,也吃下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她自知说错话,明白这番话会让丈夫有种局外人之感。然而她看程季康也正如是。她察觉自己厌恶他,厌恶他挡在她跟何澄之间,愤怒何澄竟选择跟他走,更不甘自己跟她多年挚友,关键时刻只充当了一个局外人。
程季泽心里何尝没有愤懑。他认为程一清需当爱自己甚于爱他,可以接受她将德叔德婶放前面,却无法接受她将何澄放在自己前头。男人总是高估男性之间的情谊,所谓的brotherhood,无视女性间的情感联结。因为这种情感跟她们人生中的其他碎片一样,往往随着婚姻生育而逐渐被放弃掉。能够被放弃的东西,怎会获得世人尊重?
但程一清并没有。无论是时间、误解还是婚姻,都无法抹掉何澄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程季泽竟然察觉到自己有一丝妒忌。而程一清想起程家种种行为,也觉愤懑——她已被社会规训日久,但在极看重的人和事跟前,又轻易地破功,露出真身。
两个愤懑的人,带着情绪过夜。程季泽今晚对她下手时,便有些余气未消,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沙发上拽起来,直接抱到睡房里。她也带些怒意,用力捏他身上肌肉,吻他耳朵时突然用牙咬。
窗外一轮白色月亮,床上二人化作低等动物,近身肉搏,爪子按住皮肉,牙齿啃咬骨头,尾巴交缠打架。一个想起另一个多年来的欺骗,狠下心来,张嘴咬他肩头。另一个吃了痛,直接一个翻身将她压制住。
“程一清,我现在明白你这样聪明,为何之前创业却屡屡失败了。”
“为什么?”她知道他想刺激暗讽她,也故意回头刺激他,“因为没跟男合伙人睡?”
他讨厌她这答案,刻意折磨她。气喘吁吁,细汗涔涔。爱、欲望与猜忌,如同洪水,高涨至灭顶。
事后二人都筋疲力竭,程季泽将程一清圈在手臂里,很快入睡。程一清却睡不踏实,莫名地想,何澄跟程季康是否也会带着恨意做这事。她深夜起来摸过手机,见曹律师给她打过电话。
她轻拉开程季泽的手,披了外套起身,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此时是十二点,她想了想,曹律师一般都还在工作,拨回电话。
对方果然很快接听,第一句话却是道歉,“真不好意思,想起你不在广州。”
“是我不好意思,深夜打给你。”
“我未婚,工作狂,深夜工作不是很正常么。”曹律师用外界的恶意评价来自嘲,“倒是你,这个时间不该躺在丈夫怀里?”
程一清悄无声息,苦笑一下,又问,你找我,是官司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曹律师说:“常规推进中。不过,有了个发现,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她告诉程一清,近日她发现,程记跟双程记的很多系列商标,如“广州双程记”“两个程记”“粤港程记”等,全部被抢注。
程一清问:“是程季康那边?”
“不,”曹律师略一停顿,“是你老公,程季泽。”
程一清的心静了静,又道,“是防御性注册?”
“可能吧。”因涉及到对方丈夫,曹律师选择点到即止。
程一清挂掉电话,站在阳台上发呆。有夜风吹来,抚她的肩膀与脚踝。一个多小时前,这里曾被程季泽吮吻过。她心里想,他跟她的关系里,除了婚书是真的,欲望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过去四年,她再不是那个只懂开士多、卖盗版碟片、捣鼓千年虫药的喽啰。但她一日千里之时,程季泽也在他的原点上实现了飞跃,永远比她更高、更快、更强。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走了出来。一只手抚上她背,在她肩头轻吻,“这么晚,不回去睡?”
“睡不着。”
“在想什么?”
“在想你瞒着我注册的那一系列商标。”
“你查我?”程季泽搭在她肩上的手,轻动了动。而后,她听到他低声说,“事情太多,我总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而且,双程记是我的,也是你的。”
“但你以个人名下其他公司去注册,而非双程记。”
“我当时起意要抢注,是在你二叔冒牌双程记后。你是他亲戚,我防着他,也要防着你,当然用其他公司名义……这件事过去太久,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要为此猜疑我吗?”
“如果不希望我猜疑你,那你能不能当个值得我信任的人?”
程一清转过身,看着他,眼里没有风,没有雨,连感情也没有。她整个人也冷冰冰的,刚才那头火热的豹,现在冰冷如霜。冰霜裂开一个口子,呵出冷冽的风。这风里有昨夜程家那包装得和和美美的闹剧,也有她跟眼前这男人刚燃过的爱欲,只是现在,什么都冷了。
眼前男人的眼神,也已冷却。
“程一清,如果我不值得你信任,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程一清气得手脚冰凉:“如果不是爱你,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嫁给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妓女?还是捞金者?没错,你极度利己,利益至上,但谁叫我喜欢这样一个你?”
程季泽一时无话。良久,就这么站着,好一会儿,程一清说:“我累了,回去睡吧。”
她先上了床,身子贴着床边,背部朝向丈夫。程季泽上来,从后面贴住她的背,想将她捂热。但任他怎样拥抱亲吻,她的身体再也暖热不起来。两人别扭地抱着,虽开着空调,但仍觉身上粘腻。
程老太在她八十大寿的这个夜晚,睡得非常安稳。娣娣的前半生,饥饿战乱失亲,有什么没经历过?但她的子孙们,却用种种不快乐,为这个夜晚划下句点。程季康彻夜饮醉,何澄陪伴在侧,见证他绝不允许显露人前的种种失态。程季泽跟程一清几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程一清离港回穗。
程季泽给她打过电话。两人都心高气傲,于她,是心寒丈夫的不可靠,于他,是怪责妻子对自己全无信任,于是说话间都没了感情,都公事公办。他说自己要留港一段时间,她说哦,没问他为什么留,他也没说要留多久。
程一清在心里想,自己这场婚姻,终究是名存实亡了。
她又想起来,从结婚到快离婚,她都还没跟哥哥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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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好。程一清到楼下喝完一杯癍痧凉茶
南方尤其广东流行的一种传统中草药饮料,口感苦,可清热解毒
,买了大束鲜花,打了个车到番禺。程一明就葬在那里。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会跑到这里来,在他的墓前,抱膝坐上半天。墓旁的小树抽出枝叶,又发黄掉落,又生新芽,无声听着她说,说高考失利,说创业失败,说遇人不淑。创办双程记后,她来过一次。枝头萌着嫩绿,鸟声啾啾。树叶黄掉时,小鸟想,那个女孩子可是很久没来了。它们不知道,人类可不依四季而活,分割他们时间的不全然是晨昏,还有忙闲。
但再忙,程一清这天还是抱着花到来了。
因不是清明,墓园幽静,只有看得见的工作人员跟看不见的幽魂。扫帚沙沙划过地面,单调的声音更显此地空旷。墓园大,她走错路,捧着花绕过来折过去,才看到人工湖。沿湖边往前走,上了台阶,不远便是程一明的墓了。
她走了几步,在看到有人蹲踞程一明墓前时,停了下来。
那人跟前置一个大铁桶,正往里投东西。手往里抖一抖,火焰往上窜一窜。她想,这是哥哥哪位朋友?还是个女孩子?
对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程一清在这张脸上面,幻觉般看到了少女时期的何澄。但火光又暗下去。程一清再看分明,眼前的何澄,穿直筒连衣裙,肩膀上搭件针织衫,耳上坠子一颤一颤,像两朵小小的火苗,不正是被程季康改造过后的淑女么。
程老太寿宴后,两人再遇。跟此前每次碰面一样,都透着尴尬。程一清看着何澄,何澄看着程一清。何澄看了看程一清手上的花,程一清又望了望何澄手上捧着的——
《七龙珠》?
程一清脱口而出,“你烧漫画给阿哥?”
“明哥以前最喜欢看龙珠了。”
何澄抓起一本漫画投进去。火光映着她的脸,她声音很低,“尤其那美克星篇。”
“他其实喜欢人造人篇。”
“我还记得,已经很厉害了。”何澄哈地笑一声,又抖落一本漫画到铁桶里,“我真正喜欢看的是美少女战士。看龙珠,只是因为他。”
她这番话,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对他有过少女心事。风吹来,扬起焦黑色灰烬,掉落到她针织衫上,像清白人设上洗不清的细小污点。
程一清说:“喂,你要不要把外套脱了再烧?”何澄说:“没所谓啦。”她们这番口吻,这般语气,又有点像校园时代了。但说完琐事,二人又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程一清转身去跟死去的人说话。她对牢墓碑,絮絮叨叨,说自己结婚了,对象是之前跟咱家打过官司的香港程家的人。说了一堆,她突然自嘲地笑:“也不知道会不会离婚。离了再来告诉你。”
何澄蹲在地上,眼睛向上,突然插话:“为什么这样想?”
程一清回头:“你觉得,我跟程季泽像是能白头到老的?”
何澄装作一本正经:“怎么样都比我跟程季康要长久吧?”
两个人争相自黑自嘲,看了看对方,都忍不住笑。
何澄手里拿着漫画,这一卷已进入人造人篇。少年从未来世界回来,告诉主角们,该如何躲开将要袭来的敌人。但即使在漫画里,少年的未来也已经铸就,无法回头。
女孩子们的友谊,还能回头吗?
何澄把书抛到铁桶里,纸张被火苗吞噬,瞬间卷成黑色余烬,在空中飞扬。她看这灰烬,忍不住开口:“阿清,我没出卖过你。”
“我知道。”
“嗯?”
“媒体朋友说,你找了《得周刊》的人帮忙,只为在商标纠纷中令舆论利好香港程记。”程一清静了静,“正如当日录音那件事,我也无心……”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能够一五一十向何澄解释,解释程季泽如何告诉她,她应将谈话录音以避免遗漏任何有用讯息,好让他们讨论怎样度过难关。至于录音外泄,是他做的手脚。
何澄故作夸张:“哇,你老公真的好离谱!你怎么嫁给这种人!”
两人都笑。
误会这样长,一直没有去解开,这个结慢慢就变成一个过不去的坎。但一桩交通意外,松了松那个结。又一人先开口,彼此就都跨了过去。
原来这样简单呵。是人心,让一切变得复杂。
程一清说:“如果我当时就跟媒体说清楚——”
何澄迅速接话:“那我现在还在《得周刊》,领取每月一万港纸的碎银收入。不会加入长风地产,不会认识叶允山,更不会成为现在的我。所以,你是我的大恩人。”
程一清大笑。
何澄晃了晃手头那本《七龙珠》。“我以前啊,很羡慕布尔玛。她家里有钱,又有个专一的老公,帅气的儿子。”
“现在呢?”
“现在,我是喜欢这个角色本身,跟她的家庭、老公、孩子无关。”何澄将漫画丢到铁桶里,看火舌卷走了封面,又将里面一页页焚成灰,“男性角色为主的格斗漫画里,她稳稳占据第一女主角位置,而且不是可有可无的花瓶。要是没有她,就没有这场找龙珠的大冒险,没有她的天才发明,很多重要情节根本不会产生。”
还在中学时,程一清跟何澄边在学校操场散步看打篮球的帅哥,边讨论着以后想做什么。程一清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就是要赚钱。具体做什么?她也不清楚。正是凤凰卫视红火的年代,许多人都有记者梦,幻想自己也能够做吴小莉。何澄有无比清晰的人生规划:她要念新闻系,当记者,出现在每个大事发生的现场。
两个女孩子,一个爱钱,一个爱名。现在的人生,是否一如她们当初计划的那样?好像有了偏差呢。程一清有了自己公司,但算不上富人,仍开着摩托风风火火出入各地。何澄现在全港闻名,享有的却是世人最爱给女性冠以的恶名——捞金者。
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捡起了时代撒落脚边的机遇。
程一清问:“你跟程季康,有什么打算?”
“连你都把我跟他视作共同体了吗?”何澄告诉程一清,寿宴之后,在程老太力主之下,程季康跟大程生、高欣一起饮了一顿和头酒,表面上又是一家人,什么都没变。
“实际上呢?”
“阿康他对家中长辈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做那么多事,终究不被视作自己人。”
“程家这样对你,你还打算帮香港程记做事?”程一清脱口而出,“你不如到双程记帮我……”
“我不是被恋爱冲昏头的人。”何澄说,“由始至终,我都不是为了香港程记,而是自己。双方仍在打官司,我如果去双程记,外界会有太多揣测,对哪一方都不好。我不如在中间推动斡旋,对彼此都有利。更何况,双程记到底由程季泽主导,他不会想得罪他大哥。”
日光强烈,程一清擡起手背,挡住眼睛。何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静静地说:“你说得对,离程季泽远点最好……他并非善男信女。”
“但也许,他没有我们想得那样坏呢?”她告诉程一清,自己联系众港媒,想购回他们拍下的交通意外照片,撤回对他们不利的报道时,发觉早已被程季泽买下。
程一清脱口而出:“程季泽是想用这些拿捏程季康吧?”同样的事,他不是没做过。当初跟五星级酒店谈判时,不就如此吗?
何澄说:“起初我们也这样想。但没想到,程季泽派人将照片跟杂志排版初稿送来,里面还有一张兄弟俩小时候的合照,背后用铅笔写着,‘恍如昨日’。当时阿康看着这照片,不声不响很久。”
“他这人,最擅长攻心。”对自己如此,对德婶德叔也一样。
何澄反问:“那你呢?你觉得如果不是真的在意对方,他为何要攻心?是德婶有很大价值,还是你能够提供很多利益?即使是程季康,又有什么价值可言?拥有广阔内地市场的是双程记,而不是香港程记。”
“什么时候开始,你替程季泽说起话来了?”
“讲真,离开《得周刊》后,我也怨恨过你,怨恨过他,但现在我成熟了,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用手拔下来一根杂草,卷在手指头上,“其实,他跟程季康一样,都活在缺爱的家庭中,所以什么都考虑利益。”
何澄说,叶罗安妮听讲程家的事后,约两兄弟出来。她这人务实凉薄,得知高欣怀孕后,立即有所行动,希望二人想办法,联手对付高欣,保住程记控制权。
这些事,程一清都没听程季泽提过。自香港一别后,两人除了因公事产生的必要沟通外,再无其他联系,仿佛两个由婚约硬生生捆到一起的陌生人。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从何澄那儿听到自己丈夫的事,她只觉世事荒唐。
程一清问:“叶罗安妮有办法?”
“她又不是叶允山。人家有自己一份事业,有自己的圈子跟人脉。她,一个吃叶家家族信托的贵妇名媛,能有什么办法?人活一世,最拿得出手的,也无非是两段婚姻跟两个儿子。她有没有资格瞧不起高欣,我不知道。但她绝对没有理由看不起我跟你。更何况——”何澄看着好友,“叶罗安妮也不是好母亲。程季康他们兄弟俩,都在极度缺爱的家庭长大,不懂得怎样跟人相处,只知道如何分割争夺利益。但就我上次寿宴所见——阿清,你也许改变了他。”
“改变?他是那种连自己婚姻都能拿来当投名状的人,我怎可能改变得了他?”
何澄微笑,说了句老生常谈:“时间会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