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对方冲着她来。
程一清当即拨出电话,打给茅厂长,却被人一把从身后夺过手机。雨水一刻不停冲刷着地面,在她脚边形成一摊小小水潭,手机掉在水潭里,映出她小小的慌张的脸。这张脸擡起来,面对着围上来的工人们,看上去有种强装的镇定。
为首那工人说:“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教唆我们厂长,让他用机器替代我们!”
“我没有——”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雨越下越大,将程一清的声音盖过去。工人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但也有个别当地人,不想在祠堂里起冲突,要求程一清站出来。程一清既不敢躲在祠堂里面,怕里面发生什么都没人看到,也不想完全站出去,就这么站在门槛里面,用尽力气,高声跟工人们说:“你们听我解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嘛。”“非要用机器替代我们。”“所有厂子都这么搞,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了。”“就是咯就是咯。”工人们群情汹涌,像涌上来的风,将她团团包围。人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是勤快的。背井离乡,也只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但善良的人愤怒起来,也是有力量的,在这风里雨里,说不清听不见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雨水拍打到程一清脸上,她是真急了。擡起手来,擦了一把脸,又扬声道,“我绝对没有教唆你们厂长——”
“大家安静一点!”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小个子女生。人很精干,脸有点红,俏丽短发。她冲众人道,“你们听她说嘛。”又扭过头,叉着腰,盯着程一清,“好啊,你说,你没有教唆厂长。那厂里说要搞什么自动化,这是不是真的?”
“的确有这件事——”
人群轰一声,又炸了,有人大声喊,就是她啊,自己过得好,倒是要让机器替代掉我们。
程一清也是草根出身,没少跟草根打交道,也明白工人的想法,但她更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她是被推到了“坏人”那边。老老实实地解释,恐怕不行。她打量一眼这群人,又将目光落到眼前那女生身上,主动跟她说:“你方便吗?这里人太多,我跟你解释,你再跟他们讲一遍。可以不?”
群情汹涌之时,女生其实一直在无声打量程一清。她曾经在厂区见过她,见她作为“老板的人”,却跟电视上那些穿着高跟鞋小短裙的形象不一样,头发随便扎在脑后,从厂办公室里端着盒饭出来,有时候开着摩托车进出厂区大门。今日也是,她穿着一件宽大恤衫,一条牛仔裤,踩着帆布鞋,郑重地跟自己说着话。
她想,这位程总是尊重自己的。
女生点了点头,又回头跟众人说:“你们等一下——我听听她说什么——”程一清见众人稍安静些,知道局面控制下来,心头也安静点。脚边水渍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不知道谁打过来的。她微微俯身,询问女生:“我先把手机捡起来,可以吗?”
女生点头。
程一清捡起手机,翻开手机盖,见到茅厂打来的电话。她像看到救星,按下接听,将手机放在耳边:“茅厂——”
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喊出来:“她这是要跟厂长告状呢!”说着就有人要抢过她的手机。场面一度又混乱失控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靠在人群外,车门开了,程季泽跳下车,快步挤过人群,向程一清方向奔去。他执起她的手,神色紧绷:“你没事吧?”程季泽身后,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男人穿一件干净的衬衣,平头整脸。
程一清摇了摇头。
衬衣男走上前,面向众人,和气地让他们立即散开。这时厂区大门打开,茅厂开着车从里面出来,对着工人们高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走?”工人们这才做鸟兽状散。
衬衣男上前,问程一清有没有受到伤害,她摇头。茅厂也下了车,眼看程季泽沉着脸,心想大事不好,自己的工人将他老婆团团围住,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来自己厂长位置要不保了。
程季泽却并未看向茅厂,他用手拨开被雨水粘湿在程一清脸颊上的发丝,认真打量她是否有事。程一清说:“我没事,真的。”
“吓到了?”
“一点点。”她见茅厂在场,整张脸都白了,显然是在害怕后果,赶紧笑了一下,“但没事,我只是跟工人们聊了一下。”
她见衬衣男站在一旁,刚被雨水淋湿了半边身。程季泽赶紧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自程季泽到内地创业以来就给过很多帮助。刘主任说:“我听说两位程总正在推动自动化升级转型,难度较大,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
茅厂插话:“各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坐。”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主任说:“我跟季泽约的时候不太对,程总又淋了雨,还是早点休息,我们再约个时间见面。”
茅厂在旁说:“是是是。”又主动提出开车送程一清二人回家,程季泽婉拒。这时雨小了,天色亮起来些,路面上的士多了些,程季泽叫了车,跟程一清回了家。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上次见面时有过一次激烈争执,这一路上便都有些沉默。程季泽说,下次一个人时,要小心些。程一清说,嗯。两人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无话。程一清突然又问,几时从香港回来的?程季泽说,刚到,约了刘主任喝东西,他临时起意提出想看看港资工厂,我们才到这边。程一清说,大风大雨的,你们还真有干劲。程季泽说,你不也是嘛。说完这句,又是一路沉默。
到了家,程一清在电梯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程季泽脱下他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说:“不用,马上就到家了。”他说:“穿着吧。如果感冒了,还要人照顾你。”她说:“不告诉我妈就行。”他说:“那你老公呢?难道也丢下你不管?”程一清不说话了。
进了屋,程季泽往浴缸里放热水。踅出客厅里,见程一清将身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披着的他的外套,掉落在沙发边。他拾起外套,拍了拍她的脸,“起来,洗个热水澡。”她睁眼,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弯身,用手背摸她前额,还好,没有发烧。他用两只手将她架起,抱到浴室里,解开她衣服扣子。
“我自己来。”她按住他的手。
“好。动作快点,不要着凉。”他走出去,带上门。
程季泽在外面给刘主任发了消息,感谢他今天在厂区附近替他们解围,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站在阳台上,看细细的雨落下来。他慢慢地喝完一杯水,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杯垫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直接将杯子搁在桌上,会留下一圈水印的。他喜欢整洁有序,不喜欢无序与出格,更讨厌意外。
不过,程一清就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回身走向浴室,他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程一清正躺在里面,蒸汽裹住了她,只露出个肩膀。她的肩膀红红的,脸颊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她泡澡发了汗,人清醒过来,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没察觉程季泽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踏入浴缸。
她意外,而他已坐下来,从后面圈住她的身体,下巴压在她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热腾腾的蒸汽在他脸上,凝成水珠,滴落到她锁骨上。
“清——”他声音低沉,像缀满了水珠子。
“嗯?”
“我很想你。”他开始亲她耳朵。他的吻也沉甸甸,吸饱了水珠。
新婚之时,她会为这样的言语举动而迷醉。但此时,程一清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偏倚。肉体上过分亲密,灵魂上客套疏离。但无论如何,刚才程季泽对她的紧张与在意,她都看在眼里,也为此感动。但她向来是个不太会在嘴上表达的人,只偏着脑袋,低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跟你,需要这样客气?”他轻吮她肩膀上的水珠。“今天太危险了。”
“嗯。”
“不过还好,没事了。”他的手指在她小腹打圈圈,又滑落向下。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生理上喜欢他,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轻推开程季泽,“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男人,多么狡猾。仿佛灵魂上的缝隙,能够以肉体上的亲密无间来弥补。他用手拾起她一小缕湿发,在上面亲吻。
“我今天危险期。”
“没所谓——”程季泽说,“上次你也参加过我奶奶寿宴,知道在我们这种家庭,小孩越多越有利。”
有利。
汉语博大精深,而他选择了极度现实的一个词。
她略扬起声音,“我有所谓。我不希望发现自己怀孕,小孩生下来,父母却感情不好,甚至……你自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你明白那种感受。”
程季泽的手原本正抓着她的腰,手心手指滚烫,这时冷却下来。人的心也冷却。他一言不发,人从浴缸里站起身,水珠从他身上各处滚落,滴到她大腿上,像是一个个吻从一片肌肤滚落到另一片肌肤。他迈出浴缸,抓起浴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个水汪汪的脚印。
是夜,两人头一次分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