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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程记 正文 【4-14】程一清自杀?

所属书籍: 双程记

    何澄近日频繁来往广州香港两地。这晚她过了关,匆匆赶到兰桂坊餐吧时,邬玛已经吃完桌上的一份三明治。何澄坐下来,仍微微喘着气,“不好意思,今天晚了。”邬玛微笑:“让叶允山身边的红人给我道歉,我也是够面子了。”

    “你知道我多少斤两,别开玩笑了。”

    在得周刊时,她们并非好友。何澄离职后,倒跟邬玛走得越来越近。也许是各取所需,但固然也有真心在里面。邬玛说起两天前,广州程记开了新闻发布会,会上出了件事,一个记者拿着原料过期证据当场追问,“原本这个发布会,是为了争取舆论优势,这件事一出来,反倒成了劣势。”

    何澄垂着眼睫,用手拨了拨小圆桌上的装饰物亮片,“我听说了。”

    邬玛看着她:“我还听说,那个记者是你大学同学?”

    何澄擡起眼皮,笑笑:“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样爱绕圈子?你是想说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为了香港程记,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邬玛也笑:“什么下三滥手段?谁来定义?我们新闻从业人员,只要能够问出真相,哪管用什么方式。”

    “我不是媒体人,真相不真相,我已经不关心。”何澄收回手,装饰物上的亮片兀自微颤,“不过,这事的确与我无关。”至于她听说后,决定不直接告诉当事人程一清免她一下猜到自己,而是发匿名邮件给程季泽,也没必要向邬玛交代。

    邬玛忍不住好奇:“当日你的录音在网上流传的事,我听说正是程一清——”

    何澄扬手点了饮品,又转过身,“都过去了。即使她不仁,也不等于我要不义。我跟我同学很少联系,但内地媒体人里,跟她一样不被资本左右,只为追求真相的人,不在少数。”

    在香港这种一等一现实的社会长大,邬玛不太相信什么传统道德那套。香港媒体也并非追寻公义的群体,公众的注意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媒体对真相感兴趣,是因为能够用来卖钱。她惊讶于何澄在叶允山身边日久,居然也这样迂腐。

    她不知道,何澄之所以能令叶允山高看一眼,便在于这份迂腐。高学历、懂八门语言、长袖善舞的人才,叶家哪里找不到?但一个既机灵又忠厚的人,实在罕有。

    如果何澄心思太活跃,邪念太多,断不能在叶允山身边留这样久。

    邬玛没想到这层,只对何澄的话信一半,但她这样聪明,自然知道这话题不应继续。她低头,从包里取出一叠照片递过去。

    那是娱乐记者在程老太养老院前蹲守拍到的,何澄搀着程老太走出斋堂,程季康在旁为奶奶开车门。

    何澄低头看了一阵,慢慢将两根手指压在照片上,“能不能帮个忙?”

    “要我撤稿?我只是副主编。这个新闻,是主编出卖他旧同学才拿到手的,不可能撤。”

    “我明白。我要的不是撤稿,而是增加一些内容。”她是副主编。这个要求不会太难实现。

    “什么内容?”

    “粤港程记商标纠纷的内容。”何澄说,“我跟程季康名声就这样,你们怎样写都可以,我们没所谓。但我希望整篇报道,不要做成八卦新闻,这样太浪费了。”

    “你的想法是……?”

    “九七回归跟金融风暴后,外面媒体一直在盯着本港大企业的动向。早两年《得周刊》出过几篇报道,都被国外大媒体引用。现在香港程记作为百年老店,正式进军内地,我希望由《得周刊》出一篇正式报道,内容随便你们写。重点是,要强调香港程记才是正统。”她说,报道出街,对香港程记跟《得周刊》都有利。“《得周刊》提升了在国际的知名度,洗脱这几年过分新闻娱乐化的污名,背后传媒集团也可一洗这几年的颓势。而我跟程季康的八卦,市民应该感兴趣,不至于销量太差。”

    邬玛沉默片刻。这时服务生将何澄点的大都会奉上,又礼貌地对她说:“靠吧台那边桌子的黑衣男士说,想替你买单。”何澄头也不回,“跟他说,我自己有钱,不用他请。”

    TWINS在歌里唱,同学爱新鲜,恋爱大过天。何澄早过了那阶段,对酒吧搭讪这种事只觉浪费时间。她待服务生走开,继续对邬玛交代,“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希望第一篇定调的稿,可以由我信任的人来做。”

    邬玛沉吟半晌,说了声好,又问:“你们要进军内地,难道不需要找内地媒体?”

    “内地新闻业有不少师兄师姐,我早已联系好。但他们还没人到你这个级别,影响力不及你。而且企业对内地新闻的可操作空间毕竟有限。”

    “是,我明白。”邬玛将身子微微往前靠,贴着桌子边沿,“人类社会就是排位游戏。排位越靠前,越能使得上力。”她看何澄一眼,话里有话地笑,“过去两三年,你的排位跃升不少。上次我女儿读书的事,谢谢你。”

    “狐假虎威的事,算不上我本人能力。”当日何澄在茶会上见到叶允山朋友,跟对方提了一下,顺利替邬玛牵线。“要说能力,还是你女儿厉害才进去。但我好奇,你不去找她爸爸帮忙?”

    “不,他不知道有这个女儿。我待她日后功成名就,再通知她生父。你知道吗,他后来结婚生的那个儿子,跟我女儿比,差远了。”

    何澄微笑:“拭目以待。”心里却想,有些父母爱将孩童当成工具人,连邬玛也不例外。

    大事谈定,后面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邬玛好奇她为何不留在叶允山身边,继续“狐假虎威”。何澄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叉子,半晌,低声说,“我不想知道他们家太多事情。知道得越多,我越难抽身。”

    对外人来说,得到叶家肯定跟信任,永远留在那里,当条肥美的寄生虫,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对何澄来说,她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是个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独自奋斗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追着那个身影在奔跑,梦里也在跑。

    醒来时,前额都是细细的汗珠。想起来,那身影跟程一清何其相似。

    ——————

    邬玛对新闻有自己的判定标准。程记这种糕饼起家的,论财力,自然不及做房地产做船运做赌业那几家。但论影响力,却未必不如前者。

    程季康年轻英俊,绯闻缠身,是城中知名未婚才俊。人们如追狗血连续剧般,看程记饼家出现在经典港片中的身影;看大程生跟程罗安妮秀恩爱又分开,程罗安妮变成叶罗安妮,成就比张爱玲《倾城之恋》女主角更彪炳;看程季康绯闻缠身,约会港姐嫩模,最后带去见家人的,是新移民出身家住公屋的普通女生。他屡屡困于纨绔子弟、无能败家子身份,过去两年才有起色。

    只是,香港程记集团做得再好,也不及旗下双程记在内地发展迅猛。得益于内地政策支持,千禧年后,内地业务渐成各大港资的重头戏。眼看双程记在集团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要,程季康有想法了。

    全港市民像看真人秀一样,追看程家新闻。但程家小儿子程季泽像隐形人般,低调没绯闻,似乎除了事业外,并无个人生活。

    邬玛对着眼前这叠程季泽跟程一清的照片,手指在下巴下交叉,开始思考。

    何澄给了她一个方向,邬玛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查了内地新闻资料,发觉程季泽在内地活跃得很。内地不流行狗仔队,传统媒体受到宣传部门监管,不像港媒这样毒舌,常用论坛的人大多受过高等教育。整体来说,媒体环境比港媒干净,这也许是程季泽愿意在内地媒体上露面的原因。

    尽管他没在港媒上露过面,但港媒依然对他感兴趣。不少杂志转载过他的专访及照片,本地论坛更将他评选入“本港最受期待钻石王老五TOP5”。

    何澄的人情,她当然要还。但新闻娱乐化这条路,她也要走。

    《得周刊》主编的位置,给了空降的老水。她为此一度动过跳槽的心思,但打听了一圈,行内并无更好去处。再加上老总极力挽留,她留在《得周刊》,只是表面上跟老水客客气气,私底下斗个你死我活,互相给对方设坑。前阵子,她安排的线人放假消息给老水,导致老水犯了大错,老总终于将分管业务拨给了邬玛。老水明面上还是主编,但实则跟她平起平坐,和副主编没区别。

    如果能够再下一城……

    她边这么想着,边在手机上找到一个内地朋友的电话,拨打出去。

    ——————

    程一清要出庭,主动暂停了双程记这边的工作。程季泽有好几天没见到她。这天晚上,他约了陶律师吃夜宵。

    也是奇怪,过去他受母亲影响,从不到旺角深水埗这种地方,也甚少踏足大排档。但到广州后,陶律师这个饕餮之客常带他去吃美味小馆,品尝平民美食,他渐渐也学会卷起衣袖,手指撚起田螺,大口吮吸。

    长堤街头,海鲜酒家跟餐馆外挂起一串串电灯泡,渐次亮起。还没入夜,店家跟伙计就忙于搭起棚架,摆开折叠桌椅,两手在半空中抖出一块塑料桌布,摆开。餐馆里玻璃橱窗后是烧腊摊位,师傅手起刀落,斩件切片,皮脆肉嫩的烧鹅瞬间装盘,递出去给服务员。

    陶律师跟程季泽坐的位置,正正可以将炒粉档口看得清楚。师傅手腕翻飞,铁铲在锅中上下翻飞,热油滋滋作响,食材逐渐熟透,香气诱人。陶律师取过一次性塑料杯,倒一杯珠江纯生,嘴上道,“程生,你最近很得闲啊。”

    “你想说什么?”

    陶律师放下杯,推到程季泽面前,笑一笑。“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听什么?是程一清在法庭上的表现?法院的判决?”

    程季泽不出声。陶律师也不再逗他,将大致情况告诉他。香港程记在内地做的系列消费者调查,指向市场上存在严重的混淆现象,由于商标一样,大家认为广州程记就是香港程记。“他们认为程一清故意抄袭知名商标,有心抢注。”

    程季泽说:“她如果有心抢注的话,就不会近期才做这件事。”

    陶律师笑:“她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因为我跟程季泽合作不愉快,关系不清不楚,所以要另谋出路吧。”

    程季泽无声地给自己倒杯啤酒。

    陶律师说:“这事其实的确有点复杂。香港遵循海洋法系,规定先用先得,而内地遵循大陆法系,谁先注册谁先得。再加上这家品牌源于咸丰年那么久……”

    粤语里惯用“咸丰年的事”去指代年代久远,但程季泽仍忍不住打断:“道光。道光是咸丰他爸,比咸丰年更早。”连他都没察觉,自己对程记及双程记,早有了感情,而非单纯赚钱工具。

    “反正我意思是,这件事其实真的没必要法庭上见。程一清强调程记从内地起家,虽然中间数十年没营业,但传承人和技艺都不曾中断,这是事实。而香港程记那边从清代至今一路延续,这个牌子在他们手上做出名气,更加不假。虽然香港程记没有在内地注册,但是却对程记品牌投入大量广告宣传费用,广东人去香港也流行买程记回来当手信,大家都是姓程一家人,不如求同存异,私下和解,好过经历冗长的诉讼程序。否则,任何一方维权失败,就要面临巨额诉讼费跟赔偿费。”

    程季泽当然知道陶律师说得对。眼下,广州程记被视作杂牌,而香港程记进入内地的野心也卡在商标注册上。谁也不比谁好过。如果签订庭外和解协议,一方退一步,对彼此都有利。

    陶律师说,还有一件事。“当时程一清父女将经典配方糕点授权给香港程记和双程记,换言之,广州程记不能使用。但后来广州程记升级开业后,为了跟双程记产品差异化,他们在经典配方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这次官司的分歧之一,正在于此。

    香港程记认为,广州程记是在公然违约。程一清则辩解说,自己在运营双程记期间,多番向程季泽提出生产经典配方,均遭到拒绝。程季泽对此的回应是:他当时并未拒绝,只是说明需要时机成熟。

    另外,香港程记集团也提出了一些对程一清不利的证据,像是广州程记私底下跟双程记客户酒店建立合作关系。“法理上没问题,但种种证据加起来,都指向程一清处心积虑。”而程一清那边继续坚持,声称酒店方看中她的人品与个性,希望跟她本人有更多合作。

    “不过也都只是她的片面之词。”陶律师喝一啖啤酒,看着程季泽,“其实都是一家人,再争下去,只会双输。他们只是缺个合适的中间人而已。如果有第三方从中协调,让他们坐下来谈,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不知道这个第三方愿不愿意。”陶律师嘴上笑笑的,话里有话,“毕竟两家程记在内地做不下去,最大受益人,就是这个第三方啊。”

    程季泽当然明白陶律师在暗示他。他不出声。陶律师又笑道:“这是在公来说的。在私的话,如果有人喜欢程一清,现在是她最软弱的时候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关心她。毕竟,女人这种时候最容易被感动了。”

    程季泽心里想,陶律师知道得太多,话也太多,是时候要慢慢疏远他了。

    吃完夜宵,程季泽沿着珠江边开车回家,经过南方大厦时,爱立信铃声尖锐响起。

    是德婶打来的。这个号码,还是当年德婶还住他家时给的,只是一次电话都没通过。

    他在疑惑中接通,但德婶这时却挂掉电话。

    程季泽想了想,也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将车子停到路边。给德婶回拨电话。

    响了几声,德婶才接听,背景音非常杂乱,她的声音也乱:“阿泽,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我打算打给程季才的……”她说话非常喘,整个人很急,像被什么推着往前走。

    程季泽问:“德婶,你那边没事吧?”

    他这么一问,德婶突然就带上些哭腔:“阿清服了安眠药。我们现在正等救护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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