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泽晚到家,出电梯后,一眼见到程一清靠在他家门边墙上,显然在等他。他心头有些意外,目光与她对上,脚下并不停步,绕过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找我有事?进去再讲。”
“不用了。我讲两句就走。”
他推开门,满室家具隐藏在夜色中,是等待光明到来的沉默大军。他看向程一清:“你是想问新闻发布会的事吧。若是三言两语讲不清,难道你要在门口跟我争执?还是我们要在这里,将公司内部的事广而告之?”
程一清也是嘴皮子厉害的,但仍自知说不过这人,气鼓鼓地跟着他走进去。刚踏进去,他突然向她贴近,一只手探向她脸颊边。她下意识扭头去躲。
啪一下,灯亮了。
一切心事都无所遁形。
“我只是去开灯。”他皮笑肉不笑,“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趁火打劫要占你便宜的人?还是在官司过程中,暗中替香港程记打压你?跟那个记者私相授受,让她当场揭发广州程记原料过期?或是联合原料商,让他们将合格商品替换成过期的?”
“程生你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清楚得很呀。看来这样的事情,你没少做。”
程季泽失笑:“证据呢?就不可以是那家供应商欺负你店小,欺负你是女人,故意偷工减料?不能够是那个记者有特殊消息来源,又急于挖大新闻,写大文章?”
程一清哈地笑一声:“程生你做这种事多了,如此熟练,怎可能被人抓到证据。”
“你想要什么证据?”他靠前一步,离她更近,“要不要像上次那样,你再跟我睡一次,然后趁我去洗澡时,到我房里翻东西找证据?”
程一清恨极,但无论如何不能输了气场,“好啊。不如索性省却第一步,你直接去洗澡,我去找证据?我相信程生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这证据应该多得堆不下,我很快会找到——”
程季泽二话不说,突然拉起她手腕,将她往房间里带。她一下没站稳,差点在光滑地面上滑倒。他便弯下身,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她领教过这文质彬彬身体下紧绷的肌肉,知道他的身体里藏着商人和野兽,但摔地上的潜意识恐惧撅住她,她用手勾住他脖子以固定自身,“你要干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啊。”他进了房,用脚勾住门,踢上,关门。她一只手摸着墙壁,想要下地,但他一转身,已将她扔到床上。
程季泽站在那儿,看着她:“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找给你。”他电脑没关,屏幕保护程序上的变幻线,一直在黑色屏幕上起伏游荡。他点开硬盘,给她看一个个文件夹。他的文件夹全用英文命名,大致分为panyDocuments(公司文档)、PersonalWorkspace(个人工作区),Backups&Archives(备份与归档)。
“这是公司文档——”他点开Strategies&Planning,FinancialReports,HumanResources,Projectmanagement,Marketing,Legal等,从策略规划、财务报告、项目管理到法律文件。“个人工作区——”这里无非是日程与会议、工作笔记等等。就连按照年份跟项目备份归档的文件,他都点开让程一清看。
他松开鼠标,望定她:“程总,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程一清从不咄咄逼人,但对程季泽除外。此人太过狡猾,苦肉计演得一出一出,博人同情的招数多不胜数。她指着电脑,“这里不是还有个Confidential吗?是什么机密?”
“你英文不错,发音很准。”
“拍马也赶不上你。不过我这几年都有去夜校进修,也请了英文私教。”
屋内没开冷气,两人从进屋前就都气急败坏的,此刻嘴上也都得势不饶人。程一清坐在床沿上,擡起头来,眼睛亮亮,盯着他看。炎热潮湿在室内沉淀,诡秘暧昧在贴墙爬行,攀爬到她肩上背上,化作晶莹汗珠,又从她脖子上滑落,在圆形衣领跟锁骨交汇处消失。
空气温热,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也温热。她的身子热烘烘的,让他冰冷孤清的世界也潮湿暖热起来。他注视她过分殷红的唇,回想起自己吮食樱桃的时候。红的樱桃,甜美的,多汁的。
程一清见他忽然沉默,突然感觉到气氛微妙。她赶紧开口说话,“怎么了?不敢让我看?”
程季泽不语,转身,面朝电脑屏幕,点开鼠标。
程一清从背后注视他,看他身体修长,因天气闷热潮湿,向来整洁光鲜的他,背部也湿了一小片。她透过湿了的布料,能够隐约看到他的肌肤。她的手指曾检阅过这里,那里……
她忽而左右顾盼:“太热了,空调遥控呢?”
程季泽点开文件夹,屏幕的光莹莹闪闪,落在他脸上。“你打算在我这里留很久吗?”
“起码看完这些文件吧?”她在他枕边摸到了遥控器,按下开关。机器启动,闷声低鸣作响。幽暗潮湿中诞生的亚热带情欲,在工业社会发明中褪了色。
他给她看这电脑屏幕。机密资料里,也无非是未公开的财务数据、核心业务等等。她问:“没有隐藏文件吗?”
“我一个人住。家用电脑隐藏文件,是因为预估到你要来抽查吗?”
程一清不说话了,只逐一点开文件夹。最后剩一个文件夹,命名只有一个字母,C。她问:“机密中的机密吗?可以看吗?”
程季泽忽然不说话了。
她倒是有点犹豫,“不会是……那种视频吧?”嘴上这么问着,一只手已经点了下去。
没有视频,只有照片。
男人的电脑里有多龌龊,她大概也能猜到,迟疑着,停下了手。“如果是那些恶心图片,我就不看了——”
他接话:“不恶心。”
“跟双程记有关吗?”
“……算是。”
“我能看吗?”她又问。
他不出声。
她视作默认,带着好奇点开。
开头数张,是他们俩刊载在杂志上的照片,接着有一些双程记各家分店开业的照片,还有他们去团建的照片。她一一看过去,没明白为何这些照片值得放在机密中。室内只有冷气机低沉运作的轰鸣声,她将后面几张也打开。
都是团建的。有些有其他人,有些没有。有些是别人在远景里握着麦克风唱周杰伦,她在角落里大口吃水果。也有白云山上草坪里,她大字型躺在垫子上,杨婷只露个手,在她脸上画乌龟。也有她坐在摩托车上,抱着头盔,在双程记门店外等人时张大嘴巴打哈欠,不知道被谁偷拍。
这么多的她,困在时光里,留在相片上。时光另一头的她,坐在电脑屏幕前,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些照片,无论人多人少,那上面都有她。
她的手停留在鼠标上,久久不动。身后,男人的影子落在她手背上,像一团暧昧的雾气。
良久,男人问:“你还要查一下隐藏文件吗?”
女人说:“不用了。”低着头,从椅子上起身要走。盲头苍蝇般,大腿一下撞到桌角。
他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毛毛躁躁不小心。”顿一下,低声,“我又不会吃了你。”
“也不是没吃过……”她声音低了下去。再迟钝,也回过神来,觉察出这话多少带调情意味。立即收敛,又记起来这里的用意,一本正经,“电脑里没什么,也不能证明新闻发布会的事跟你无关。”
“我的确无法自证。”程季泽淡淡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从其他渠道听到那个记者掌握了原料过期证据,赶去劝阻她,但是被满腔新闻热忱的她拒绝了——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你这人,让我怎么相信?”
程季泽低下头,凝视她那张脸。他又联想起尝樱桃的时候,然而樱桃树长出了刺,不让他靠近。他垂下眼睫:“是,像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会信。你又怎可能信得过我。”
她惯了牙尖嘴利一顿反驳,他突然利落地承认了,她倒无用武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室内突然黑了一片,楼下室外同时哗出声来。冷气突然停了。刚才室内的轰鸣声消失了,好像电影被拿掉了音乐音效,一切都真实起来。她说:“停电了?”他说:“没试过。应该很快会恢复供电。”她说:“以前也试过。”他说:“是吗?”她说:“双程记开业前,在办公室里。那次只有我跟你。”他静静说:“原来你也记得。”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为何气氛总会落得如此暧昧?程一清觉得自己在静静地流汗,仿佛雪人被流放到岭南,逐渐融化。她是粗人,不看歌剧不念诗没有文艺细胞,无调情天赋,亦无心思。但这样一个人,也怕自己会动心。
索性落荒而逃好了。
她匆忙说声“我走了”,倏然转身。他也不拉住她,只说,“这天气,走楼梯,一身汗,不如等恢复电——”
话音刚落,灯又亮了。楼下的人欢快地喊出来。
她的语气硬邦邦,跟神情一样僵硬:“有电了,再见。”
他不语,跟在她身后,看她慌失失
粤语词汇,指慌慌张张
外逃般离开。
待她走后,他坐回电脑前,显示隐藏文件,出现几个视频。点开一个视频,镜头里程一清爬到树上,伸手去摘荔枝。杨婷等人大喊,小心点啊。又有一个视频,在番禺长隆野生动物世界,程一清趴在栏杆上,认认真真看大象。再点开一个视频,程一清喝了点酒,握着麦克风,摇摇晃晃高歌《海阔天空》,严重走音,相当难听。
程季泽是成年人,清醒理智,足够自律。实力不够时,韬光养晦。得不到的人或事,直接戒除。他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戒掉她,幻想总有一日,鱼能够离开水,影能够离开光。
手指握在鼠标上,想点击删除,但终究还是退出。回忆跟程一清的温存时光,他莫名想起长居香港的英国记者理查德.休斯在六十年代有句话—“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