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不是会自杀的人。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地闪过程季泽的脑袋。
他将车子驶得飞快,赶到程一清家时,救护车已停在楼下,医护人员正将人往车上擡。德叔德婶焦急地跟着。德叔一眼见到程季泽,像个疯子似的扑上来,抓住他衣领大骂:“你怎么还有脸来?”
德婶哭着说:“别骂了。”德叔说,“我不光骂,我还想打他!如果不是他们家告我们,阿清怎么会自杀!”程季泽说:“我不相信程一清会自杀。”德叔继续骂程季泽,又心烦意乱地冲德婶说,“别哭了!阿清还没死,别哭了!”德婶一听到“死”这个字眼,哭得更响。
现场十分混乱。担架员问哪个家属陪同,德叔松开抓住程季泽的手,大声道:“我是她爸爸!我陪她去!”德婶用手背抹眼眶,一只手扶着救护车门,正想跨上去,又突然冲德叔叫,“你的药还没——”德叔大吼“还管这些!”
程季泽当即对德婶说:“我陪你回家拿东西,待会开车过去。先让德叔过去。”
“但是——”
德婶还在犹豫,救护车车门已砰地关上。
看见她的眼泪要下来,程季泽立即安慰。“程一清不会有事的。有德叔在。我开车载你过去,很快就到。”德婶到楼上拿了德叔的药就下来,边走边叨叨说,我可真傻,人老了不中用,怎么没想到既然要去医院,其实到那里开药也行。
夜晚,省人民医院附近路段并不拥堵。程季泽驱车飞快驶向医院,路上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德婶说,昨晚阿清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直接回房睡觉。今早他们出门时她还没醒,傍晚回来一看,见她发高烧,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他们发现她床头柜上放着医院开的镇静催眠药,里面只剩一粒,也不知道她服了多少,赶紧打120将她送去医院。“她二叔好像认识这家医院的人,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接。”
程季泽说:“先不要担心。我相信程一清不会自杀的。”又说自己来了广州四年,也认识一些人,如果有需要,他会想办法。“我不会让程一清出事的。”
德婶看着车窗外,默默擦眼泪。程季泽不说话,只给德婶递纸巾。他向来遇事冷静,但这天晚上也心慌。中间又遇上几次红灯,居然将救护车跟丢了。
德婶又流起眼泪来:“一路上遇红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概率而已。”程季泽轻声安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微抖。等灯的时候,他给认识的什么人拨了电话,对方答应他会了解这事。
路上经过热闹喧哗的中华广场跟安静肃穆的烈士陵园,终于赶到了省医。刚停好车,就有人迎上前来,问他是不是程先生。德婶听他们说了个什么熟人的名字,然后带他们穿过人头汹涌的医院大堂,绕到医院职工专用电梯。进电梯后,那人接了个电话,一路“嗯嗯嗯”着,挂掉电话后,面容轻松地跟程季泽说:“程先生,你可以放心——”
程季泽轻轻将德婶扶到他跟前,礼貌道:“这是病人家属,兰姐。”
对方说:“兰姐你好。虽然还没做深入检查,但是就刚送过来的情况看,不像是服用过量安眠药的状况,更像是普通发烧。”尽管出于医疗行业的谨慎,对方表示,最终结果还要看最后的检查,但德婶总算放下半颗心来。
德叔早跟车到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走廊里,靠墙放着一排等候椅,零星坐着些人,都一脸木然地擡头看着墙上的卫生知识宣传画。德叔坐不住,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见德婶跟程季泽一脸平静地走过来,忍不住又骂:“这个人怎么又——”
“别吵了!”德婶呵道,“阿清应该没事。而且如果不是程季泽,我还要自己一个人打车过来。”
德叔愣了愣。程季泽这才礼貌地跟他说了刚听到的消息。德叔这时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挠着脑袋,说谢谢也不是,说对不起又尴尬。程季泽看透他搁不下脸,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他出去买水。
德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的事,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还能够让你给我们买水呢。”
程季泽说:“可能在你们看来,程一清的事只是你们的事。但对我来说,这也是我的事。”
德叔嘀咕着:“那是。她毕竟是你的合伙人。”
程季泽说:“我说的不是公事,是私事。”
德叔不知道程季泽跟程一清之间的关系,非常意外,怔在原地。德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程季泽说了声出去买水,便转身走开。省医里有小卖部,但他此时很想多走几步,将自己那颗过山车般的心往地上压一压,再压一压。
他固然认为程一清不会自杀。但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也一度撅住他的心,他只是在德婶面前假装镇定,强行安慰。他曾经脱口而出,说程一清利用他的感情。但细想,他自认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换作是他,也信不过自己。而程一清现在遇到的种种困境,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但她硬铮铮,就是不妥协,不屈服。宁愿以广州程记这样的小鸡蛋,去碰香港程记这样的大石头。
程季泽买了两瓶水回去,刚好见到医生出来,正跟德叔德婶说话。医生说程一清只是突发高烧,现在正在输液打针,不过需要留院观察。“你们看看需不需要陪同。”
德叔德婶异口同声:“我陪!”
因为有熟人打过招呼,医生直话直说:“医院那种床……估计你们睡一小时就会腰痛。”德婶跟德叔说:“你腰不好,我来。”德叔道:“你胃痛,休息不好怎么行。”
这时,程季泽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来陪床,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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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叔德婶年纪大,精力差。程一清的入院手续,基本由程季泽来办。德叔坐在病房外,低声问德婶:“人家是有钱人,大老板,让他跑来跑去,好不好啊?他怎么不叫个秘书帮忙啊?而且他这么忙,还提出要陪床。”德婶也低声说:“你现在才觉得不该让人跑来跑去?之前怎么对人又摆起架子。”德叔叹口气:“我看他对阿清好像还挺真诚的。就是两人家世相差这么远,不知道这真心能维持多久。”德婶不说话,心想,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想吧。
尽管医院床位紧张,但当晚刚好有间单人病房空出来,院方很快安排程一清入住。程季泽本打算先开车送德叔德婶回去,再回来陪程一清。但德叔德婶坚决不让。“我们坐16路车,很方便的。”程季泽见他们坚持,便只将他们送出医院门口。
程一清半夜退了烧,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一睁眼,见到自己居然躺在病房里,正有些迷茫。这时病房门开了,程季泽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他见到程一清,微微一笑:“你醒了?”
“我——”
程季泽放下开水壶,言简意赅地告诉她,她昨天发高烧入院。“刚开始时德叔德婶以为你服安眠药自杀,非常紧张。现在没事就好了。不过你还是要做一些身体检查。”
他边说话,边轻轻替程一清拉高枕头,在她背部垫好。他说:“德叔德婶很担心你。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醒了。”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电话,刚拨出电话,程一清突然从病床上伸出手,握住了他不持电话的另一只手。
程季泽讶然,而这时电话接通,他一只手握着电话,跟德婶说:“程一清她醒了……嗯,她状态很好……你们休息一下再过来,不要太累……我会一直在……”另一只手慢慢使上了劲,握牢了程一清的手。
也许因为仍然虚弱,她的手比平时绵软。他挂掉电话,将手机搁在她床头柜子上,转身轻轻抱住她。她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这硬邦邦的人,从未如此刻般柔顺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程季泽说:“我知道你不会自杀。”
“我不会。”
“我的程一清不是软弱的人。”
“我不是。”
“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一度担心会失去你。”
程一清不出声。程季泽离开一点,两只手虚扶着她的手臂,看着她,“告诉我,我不会失去你。”
程一清擡起头:“但我会失去程记吗?”
“香港程记跟我没关系。程季康不会听我的。至于我爸,我曾经力阻他,但他搪塞我。”
“但是,你跟我签下的那份合同呢?”程一清轻声说,“我提供的配方被视为无形资产入股,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当初找的第三方,给了我一个低估的估值。而你打点过他们,不是么?”
程季泽不说话。当初的程一清懵懂无知,如今她已经不一样。
程一清又说:“说起来,你们还给我设计了跟业绩目标挂钩的股权调整机制。如果我没能达到预先设定的业绩目标,就要将我的股值稀释。当时你们也没想到,一个屡屡创业失败的人,居然能够实现目标。”
程季泽脸上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商人的目光,一种猎人看着猎物的目光。他松开抱着程一清的手:“当初你也找律师看过合同,也签了字。”
“是,是我的问题。”程一清苦笑。
是呵,那时候,程一清一直做些小打小闹的生意,怎意识到,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人,背后站着的,绝不是陶律师一个,而是整个律师团队。而她天真到以为只要找个懂法律的人审合同就行。现在,她尝到了苦果。
她又说:“广州程记为什么要制作祖传养生配方糕点,程季康不知道,但你清楚。我跟你提过很多次,你都拒绝了——”
程季泽说:“你好好休息。”
“——广州程记升级营业,我不想它跟双程记正面竞争,加上一直想将传统糕点发扬光大,才做改良——”
“你累了。”
“你为什么反过来咬我一口,说我不正当竞争?为什么?告诉我啊——”
“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程一清有些声嘶。
程季泽扶着她的背,拉高她枕头,让她慢慢往后靠。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下轻扫,勾起她跟往事同频共振的战栗。她擡起眼,却发觉他眼中并无波澜,只有注视与打量。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怀疑她正在录音!
她觉得无比心寒,脸色苍白。
程季泽从小到大,都在利益跟算计中成长。爱的教育在他身上,是缺失的。有那么一瞬,他的确以为程一清试图对他录音,以搜集证据。但这个念头只是一刹那火花,立即在他脑海中湮灭了。
她不是这样不坦荡的人,而且,她还在病中,刚刚苏醒。
他说:“德叔德婶正在过来。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他刚转身,程一清又握住他的手。程季泽回身,低头看她。她擡起头,脸色苍白,握住他的手冰冷。程季泽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只觉得心头阵阵烦躁。
他向她直接告白,她矢口不应。她看起来对他仍有感情,但又指责他处处给她设陷阱。
“程一清,”程季泽从她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我虽然害怕失去你。但是孤独的感觉,我也早习惯。连我亲生母亲也会离开我,更何况是其他人。我准备戒掉你,如果没什么事,请不要单独来找我。你休息一下,工作上的事,你想管的话就管,如果忙不过来,托人跟我说一声即可。”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去看程一清,转身就走出病房。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没有痛快的感觉,只觉得心头跟舌尖都跟这城市天气一样,黏黏腻腻。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任何爱好,因爱好过分耗时,便不曾试过戒断的痛。但这第一次,他一定可以做到的吧?像他这样自律的一个人。像他这样利益至上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