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湜昨日出院,今天姑妈去何家探望她,语气关爱,但话里话外都在问何澄。今天周末,何澄还要上班?她最近不回来住吗?我看上铺好整齐哦。
何妈还顾着应酬她,何爸早看透了,直肠直肚:“你是来看阿妹,还是看姐姐?姐姐是记者,上班时间不定,你也不是不知道。”
姑妈笑笑口:“哎呀,是我家Kelvin想请她跟季康吃个饭,让我来打听一下。”又假惺惺问何湜,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现在可以正常进食了吗?
何湜的脸颊仍肿胀,很好地掩饰她的冷漠。她抓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ATV在重播《还珠格格》,她看了一会儿,跳台,TVB在播新闻。电视画面出现出现《得周刊》媒体大楼外墙,一堆记者围着何澄追问。何澄边走边说:“别挤,大家不要挤到,小心——你问什么?这件事的个人动机?”
屏幕上,何澄停下脚步,面向摄影师。镜头原本一直晃动,这时静了一下,对牢她的脸。她说:“无论我的个人动机是什么,我只知道,社会更加关注卫生安全问题。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记者问:那请问你跟程季康是什么关系?你被拍到出入于程季康名下其中一栋楼宇。
“若果我这样答你:私人问题无可奉告。节目播出街后,全港市民肯定会认为我有问题。他们会想,如果没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否认呢?但如果我否认,你们又会有新的问题跳出来,一步一步,直到我没法否认为止。”
记者被她绕晕,只得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上:那到底你跟程季康是什么关系?
何澄笑了笑:“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私人问题,无可奉告。”
何家众人围着看电视,一时间都无话。何爸这时突然回过神来,陡然伸手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嘴上叨叨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老铁门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何湜跟何妈从客厅沙发上擡起头来,何爸放下遥控器,看着门口,姑妈也盯着门口。
连奶奶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她看到何澄进来,大声问:“你刚刚不还在电视上吗?”
姑妈连忙解释:“那是重播新闻。”
“哦哦。”奶奶点点头,又走回房间里去。小房间里,又传来电视声音,盖过了外面的过分安静。何爸跟何妈看过新闻,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何湜自出事后,就非常安静。
何澄坐在椅子上,扫视一下屋里众人:“你们都知道了吧?有什么想问的吗?”
姑妈张了张嘴,但看看何爸何妈都不吭声,她也识相地不说话。妹妹突然开口:“我很累,让我早点休息。”姑妈懂她意思,心里不爽,心想我好心好意来这里探望你,你还给我下逐客令?嘴上仍是客客气气地让何湜休息,出了门后,忽然又心情愉快起来,觉得自己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但转念又想,现在何澄不再是记者,没有了利用价值,也不知道程季康还要不要她了,心里是又忧又喜。
何家逼仄小屋里,何妈可高兴不起来。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女儿出了事,谁知道会不会影响前途。赶不上功课事小,她性情大变,有些喜怒无常,这才是大事。
至于大女儿,自从跟程季康一起的事情被媒体曝光后,她就没见程季康打过电话来。何湜入院这样大事,程季康之前帮了不少忙,居然出院的时候没现身。何妈气鼓鼓地想,这种有钱公子,定是玩腻了。
再是好奇,但看何澄一脸倦容,也知道此时不是好时机。自从何澄跟程季康一起后,何妈就觉得这个女儿翅膀硬了,有时说话也不留情面。何妈忍不住想发挥家长威严,但一想到何澄有这个能耐攀高枝,也许自己年老后还得依仗她。种种考量,便将这口气硬咽下。
何爸催促起何妈,赶紧给细女煲柚子叶洗澡,“住了这么久医院,这几天继续用柚子叶洗澡,去去晦气。”看了一眼何澄,“多煲点。给阿澄也用。”
这天晚上,一家人开了折叠圆桌,在家里吃饭。没开电视,也没有家长里短,只有沉默的桌子,承载着沉默扒饭的人。瓷碗轻碰触桌面,勺子盛汤时,清脆作响。奶奶慢慢地嚼一条鱼,突然奇怪地问:“你们平时不都边看新闻边吃饭吗?”
何爸跟何妈对视一眼,开口道:“哎呀每天都是那些新闻,福利署又怎样啦奥运又即将开幕啦,有什么好看。”他给奶奶夹一点鱼肉,说,阿妈,食鱼。
吃过晚饭,何澄正在水龙头下哗哗洗碗。水声大,她没听见有人走进来,只忽然察觉肩背上一沉,接着又有一双手从后面缠上来,圈住她的腰。她闻到熟悉的气味,那是妹妹的味道。
她关掉水龙头,头也不回:“怎么不在外面吃水果?”
“进来陪你。”何湜将脸贴在何澄头发上,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我才被炒?”
何澄扯过抹布,擦干净手,转身跟何湜脸对着脸,“谁说我被炒了?我是辞职的。”
“还是我连累了你。”
“别乱想,好好休息。”
何湜惨声笑了笑:“我落下这样多功课,还要经常去医院,而且学校里大家都对我指指点点,笑我戴着半个面罩……我觉得我考不了十A,可能连港大都读不了。”
“会有办法的。”
何湜突然警觉:“你不会去找程季康吧?”她回头看一下窗外,奶奶在外面看电视,因为有点耳背,音量调得特别大。何湜便附在何澄耳边说,“程季康有没有怪你?我听他们说,程季康他继母跟乐志纸业老板娘是大学师姐妹,现在又在同一个慈善组织里,都是名媛,关系很好。”
何澄从没听过这事。她问何湜:“你怎么知道?”
“医院里听回来的闲话。”何湜淡淡道,“哪里都有是非,就连医院餐厅、休息区也不例外。”
医院里不会有这种闲话,何澄猜到妹妹是从杂志上看来的,只是没对她明说。她也同样猜到,程季康作为公众人物,频繁出入养和医院,那些小道消息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流过来,扑过去。恐怕何湜听到的传闻,大概会是“程季康为未成年小女友奔波”。
何澄想,如果妹妹不住单人病房,听到的风言风语只会更多。
她自认跟程季康一起,并非为了钱。然而钱的好处,她现在是尝到了。
金钱可以买到距离———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300尺单位,一家五口,人均面积60尺,而属于她的天地只有那个上铺。跟程季康一起时,世界会突然变大。在外吃饭,再不用跟人拼桌,她抱怨工作艰辛,不会被隔壁听到,而对面两人谈论去哪里偷情,也无需经她双耳。出入乘坐私家交通工具,不用担心高峰时期坐公交会被人咸猪手
揩油,占便宜
,或是地铁冷气太冻,或者隔壁阿伯说话口水花喷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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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在家设宴,邀请了乐志纸业宋老板、宋太太跟他长子来。程季康心里清楚,这是为他而设的鸿门宴,但此时他也只得坐在客厅沙发上,在侧作陪。程太跟宋太相熟,领她到书房看自己珍藏的珠宝。客厅里,大程生跟老宋说说笑笑,两位接班人手持一杯红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谁都不交心。
老宋上了年纪,脸庞仍棱角分明,跟程生说着说着,音量突然高起来,“像那种记者,以为自己识写几个字,就可以含血喷人。”
程季康不语,啜一口酒。
程生笑笑口,岔开话题:“老宋,现在雨过天晴,你细仔的事又庭外和解了,你也饮得杯落
指事情解决,放下心头大石。”
“事情水落石出不假,但有人故意做文章,也是真。”说罢,老宋看一眼程季康,意有所指,“世侄,你说,是吧?”
程季康强忍不悦,僵硬微笑一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世侄,不是我说你,找女朋友还是要找些上得台面的。像这种小家小户,公屋出身的,玩玩还可以,千万别被人利用了。”
两个也从公屋出身的女人,正笑盈盈地从屋内走出来。但她俩什么场面没见过,早练就男人说话时不插话的本领,脸上一点波澜没有,边走边相约去欧洲。程季康咬碎了牙,但也只装作不动声色,微笑着说,受教了。倒是老宋长子站起身解围,说去看看程季康新买的跑车。
两个男人往车库走时,程季康低声说了句谢谢。小宋微笑:“别客气。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有时我爸说话比较过分,但他并无恶意。”小宋比程季康大一些,跟宋太太同龄,前年跟美国大学同学结了婚。对方是新加坡华人,家里从事银行业,现在在港待产。
小宋是所有大富之家接班人的干净模板。就连他跟继母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但程季康不禁猜想,这是否因为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对他不构成威胁。他问:“你弟的事怎样了?”
小宋一笑:“就那样,用钱摆平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听说受害人第一时间送院、找医生,都是你在帮忙?若不是你及时找了最好医生,那个女生没修复得那样成功,估计我弟的事没这样容易解决。”
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在他们嘴里,也就是轻描淡写。
“也是你弟好彩,但以后让他别再玩非法赛车了。”
小宋笑笑,“我们已经决定,将他再送回加拿大,另外牵线给他找个靠谱的女朋友。”
“他会听?”
“我们会做得隐蔽些,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选择。”小宋笑着叹口气,意有所指,“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本身就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不过是在划定的圈子里,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
“你应该比我自由。”
小宋不语,只笑笑。程季康忽然想起小宋有个姐姐,一直不婚,十分能干。坊间多有传闻,说小宋姐姐才是企业接班人。小宋此时为他解围,也未必不是在为自己争取多些人脉。双方都有生意往来,程记怎说也是大客户,怎好为一时意气而开罪?连自己的人生都算得精刮,这盘生意账,小宋不会不懂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