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程一清来说,何澄这人仿佛自人间消失一样。手机关机,兴许已换了号码。她发去邮件,无力地解释,“我向你道歉。但真不是我故意流出录音的。”杳无回复。又打去杂志社,对方说她已离职。打到何家,每次都是何爸何妈接电话。何爸还支支吾吾,何妈却直接冷言冷语:“阿澄跟你老友鬼鬼,一场死党。你做过什么,心知肚明。”随即便将电话挂断。
我做过什么了?
程一清觉得冤枉。但看在外人眼里,跌倒一个何澄,双程记的危机也自动解除。经过乐志纸业事件扰攘一番,双程记居然彻底打响名头。就连东北过来旅游的人,也知道广州有家双程记,有人买东西回去,也有人问是否能加盟。
这正是程季泽的目的:他到内地这般辛苦操作,不就是为了成为大供应商?什么百年传承,能做下去最好,但他的目的还是为了钱。难道程一清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二十多年来,他身边终于有一个跟他百分百相像的女人,他为此而爱她。尽管他对世间爱情能够持续多久,十分存疑。
但何澄事件后,程一清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在办公室里,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在外面见到,她对他视若不见。而程季泽也并没有找她解释,是,他将何澄卖给了香港媒体,手段并不光明正大,但双程记为此获救,他问心无愧。程一清自诩是江湖儿女讲义气,但若她眼看双程记滑落危险边缘,也肯定会出手。就像上次潘盈盈事件一样。
她不做,只是因为还没到她利益受损的那一刻。
这段时间,程季泽忙着飞北京、飞上海,回来后打算好好哄一哄程一清。但这个女人非常难搞,他自然而然地打个电话给德叔德婶,在对方热情邀约下,提着一袋叉烧烧鹅登门。
当然挑了程一清也在的日子。当着德叔德婶的面,她虽看起来不热情,但也不敢冷脸相待,给程季泽盛了汤,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着话。德叔突然问起:“七一那天你有没有回港啊?我看电视上维港放烟花,好靓啊。”
程一清专心地盯着盘里的叉烧,像要挑块肥美的。程季泽跟德叔说话,同样心无旁骛:“看了,很美。我想,我会终身难忘。”
程一清的筷子突然掉地上。在她捡筷子时,德婶下意识用广东习俗说一声:“快乐,快乐。”粤语里,快乐跟筷落同音。
程季泽擅卖乖。饭后,他拾掇碗筷,拣到厨房里。德婶急阻,推他出去:“你是客人,怎么能进来帮忙呢。”程季泽微笑:“不碍事。”德婶只好由得他。
德婶见他做起家务活,有模有样,忍不住说:“你比阿清更懂做家务啊。”
“在国外读书时,什么都要自己做。”
德婶奇了。他这样的有钱少爷也要自己落手落脚做?
“爷爷、爸爸都是吃苦过来的,所以对我跟哥哥要求也高,不能娇生惯养。”
德婶哦一声,说那难怪了。程季泽见她正用抹布擦杯子里的东西,勤快地说,“我来我来。”德婶没来得及拒,已被他夺过杯子与抹布。他用抹布包住筷子,上下左右掏洗一番,很快将杯子擦净。
德婶叹口气,说:“你比阿清靠谱多了。”程季泽正要接话,德婶又悠悠来了句,“程一清看起来很聪明,但头脑很简单。如果她跟你一起,不会幸福。你们还是当普通合伙人比较好。”
程季泽动作不停,但人非常安静,厨房里只有哗哗水声。半晌,他问:“德婶,是阿清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这个女儿,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不想让我们操心。但生女当然知道女心肝。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不一般,也看出来她从香港回来后,心情就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希望她单纯而幸福。”
“德婶,你觉得我不够单纯?”
“你看,你太聪明,太擅长听言外之音了。但是像我们这样简单的人,说一就只有一,言外是没有音的。”德婶轻轻拿过他手上的抹布,“什么人做什么事。你是客人,不该在厨房里帮忙。还是出去坐吧。”
德婶再简单,也有自己的生活阅历。她说自己没有言外之音,但程季泽到底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不再坚持,擦干净手步出客厅,见只有德叔一人,摊开张《羊城晚报》在读。程一清没了踪影。
德叔不知道厨房里的对话,见他出来,让他坐下看电视,说待会吃水果,“阿清下去买了。”程季泽说去楼下看看她,出了门。
他在楼下水果店前找到她。她刚挑完橙子跟苹果,正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程季泽看水果店里悬着的小灯,映着她一边侧脸。她接过店主找零,转过身,跟程季泽打了个照面。
他说:“我帮你提。”
“不用,不用。”
两人往家的方向走,隔着一点点距离,彼此都不说话,像两根行走的蜡烛。经过一家营业的明亮的店,他们亮了,经过一家熄灯关门的店,他们灭了。明明灭灭了一阵,再走过几家没开门的士多店、文具店、餐具店跟五金店,就到家了。
程季泽突然伸手,手臂绕过她脖子,轻轻撩开后面的头发,低头去吻。程一清手里还提着水果袋,昂着脖子,承接他至上而下的吻。
他慢慢松开,脑袋抵着她的,低声说:“待会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程一清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捏紧了手心。因为他听到她手中装满生果的塑料袋,沙沙响着。他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背,又往下捏住塑料袋口,“我来拿——”
“不用。”她的手往后躲,她的脸往前迎,“程季泽,我们回到最初的关系吧。”
他不动声色,两只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提起水果袋子,在两人之间晃了一下,“我跟你在一起走,我的确很开心,但其实我手里同时提着一袋水果,我知道自己在负重前行……我读得书少,但你懂我意思吗?”
“因为何澄的事?”程季泽说,“乐志纸业开始派人查她。即使不是我,她的事也会扬出来。当然,没经过你允许,私自用你的录音这件事,是我不对。”
“跟她无关。即使不是何澄,我们也不合适。以你的条件,我不会是你最后一个女人……”
“你是。”
“你根本不是相信爱情的人。”
“我会学。”他轻声,“认识你之前,我也不懂。”
“……我们分开是必然的,只是迟或者早。”
“听我讲——”
“你只是不甘心,由我首先说出这话。”
程季泽的话,被截断在她的话里头。他终于噤声。
程一清说:“趁现在还体面,趁这种关系还没对双程记造成影响,结束现状吧。”
———
德婶在厨房里忙活,将锅碗瓢盘洗刷干净。德叔进过来厨房,问她要不要帮忙。德婶说:“厨房又小又窄,你不要进来耽误事。”德叔便走开了。
德婶心里也知道,德叔只是做做样子。但她已经满足了。她离家出走前,德叔从没意识到她在家里的位置,也体会不到她做家务的付出,一个询问都没有,一声道谢都不讲。现在他可算意识到老婆辛苦,也常主动来帮忙。不过厨房还是太小了。要是以后换了大点的房子,还是需要一个大点的。德婶想,女儿现在是家里经济支柱,换房子的事,还是得跟她商量一下,他们夫妻俩出一点,她出一点,刚好。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走出客厅,正碰上程一清从外面回来。德叔放下报纸,对半折叠在手中,“只有你回来?程季泽呢?走了?”
程一清埋着头,很沉地说了声嗯。她两手空空,肩膀微微颤动。德叔看不出异样,又打开报纸,目光瞥向体育版,嘴上说现在年轻人也是,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也不尊重人。德婶看出来程一清不对劲,一声不吭,牵过她的手往阳台上走。德叔在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德婶大喊:“我们去收衣服啊!是不是你来帮忙?”德叔假装没听到,继续看报纸。
阳台正对着夜晚长街。对面楼房低矮,窗户下撑出来一杆杆晾衣竹,衣服飘扬似大大小小彩鸽。程一清抱着德婶脖肩,前额汗水将头发打湿,乱糟糟搭在鬓角,低声呢喃:“我把橙子丢了,苹果也丢了……”
德婶怎懂什么友情跟爱情的比喻,她只有一点普通的人生智慧,也猜出了程一清跟程季泽、何澄之间有点问题。
搂住女儿肩膀,她说:“傻女,没有事情过不去。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你再回想起此时此刻,会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会觉得今日的眼泪没白流,就足够了。”
程一清抱着德婶,无声大哭,眼泪尽情流到妈妈的头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