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在上海时,何澄正忙于追踪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近日闹市区常有人高空掷物,且是腐蚀性液体。警方追踪发现,嫌疑人可能是一名单亲妈妈。因为何澄近日跑了两桩慈善机构关爱单亲妈妈的新闻,邬玛也有意让她摆脱现状,让她去跟这事。
何澄接到任务不久,杂志社收到线报,说嫌疑人正在天台抱着小孩跳楼。她跟摄影师赶到时,警方谈判专家正在跟女子交涉,女子大喊:“他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过了!”何澄跟同行们站在楼下警戒线外,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
谈判专家对女子好言相劝,说有任何问题,社工都会跟进,女子凄然道:“没有用的。他要娶地产大佬女儿,不要我跟儿子了。”
何澄赶紧打给杂志社,追问近期有哪个地产界人士要嫁女。马姓同事很快查得信息,近期现安地产谢家有喜事,女婿叫王翦。
何澄愣一愣:这人,跟她大学室友男友同名啊。她对这名字印象深刻,因为当初还笑话过,说同学找了个秦国名将。
这时,天台上突然一阵扰攘,女子大喊一声“我不能让他欢欢喜喜去结婚!”,抱着孩子,纵身往下一跳。
尖叫声四起。
何澄站在人群中,眼看女人如重物般往下坠落,隐约中见到了她的脸。
何澄震惊地张了嘴,在惊慌中,见到室友的最后一面。女人跟孩子的鲜血,混入地上的泥泞污垢,又一路流过去,流到何澄的记忆中去。记忆里,室友跟她说,自己去实习时认识了高管男友。她说,他什么都好,只是家里应该不允许他们结婚。“但是我不介意,都什么年代了,我们俩相爱就好。”说这话时,她神态甜蜜。
这血继续流,又将记忆推进了一些。何澄记得,大学没毕业时,室友已退了学。去她家看她,对方爸妈生气地说,没有这个女儿。最后还是另一个同学找到了她的新地址。
两人到她家去看,她住在公寓楼里,菲佣开了门,她摸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坐在沙发上,含笑问她们想吃点什么。何澄当时天真地问,你结婚了吗。室友淡淡道,没呢,但是他说过,会养我们一辈子。
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何澄在震惊中回到杂志社,又在震惊中长久沉默。姓马的同事过来问她情况,又将查到的信息告诉她:原是这女生知道王翦要跟富家女结婚,不甘心只当情妇,想要闹事。王翦自然不会让她轻易破坏他的好事,扬言要把他们母子俩送出国,否则一概不负责生活费。
“其实女生收钱就好,一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但估计是真的喜欢那男人吧,思想偏激了,先是从高处掷硫酸给那些看起来像富家女的人,然后又上天台闹自杀,非得鱼死网破。哎,现在自己命没了,小孩也在ICU。”马记者说,现在谢家正在四处公关,希望这件事不要扯到他们头上。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何澄脸上,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邬玛走过来,让她将这件事写成报道。最后交上去的稿子,邬玛觉得尚可,主编却不满意——读者要的是劲爆八卦,你给我升华到女性自尊自爱上?最后扔回去,让她重写。
邬玛见何澄状态不太好,便替她改好,仍署她名字。下班后,邬玛约她到兰桂坊喝酒,“做人紧张,总要放松一下。”见何澄不语,她又道,“反正程季康也不在香港,你应该不用约会。”
何澄很是吃惊,才知道邬玛已知道二人的事。两人爬坡穿过短短一段兰桂坊,跟在路旁喝酒抽水烟吹水的人插肩而过,进了巷里一间小酒吧。邬玛告诉何澄,那天何澄坐程季康车回杂志社时,她刚好见到。
何澄说:“但我每次都远远就下车——”
“香港地这样小,总会被人看到的。不是这次,就是那次。”邬玛说,你不用太介意别人说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样想。
何澄沉默。
为了维系程季康的单身人设,两人并未公开,何澄也不认为他们会公开。大程生跟前程太,都分别安排过他跟些世家千金一起打高尔夫球,听音乐会。即使程季康有意无意告诉何澄,他是不婚主义者,不会跟那些千金一起。但何澄心里清楚得很:无论他结不结婚,跟他走到最后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邬玛问:“我查了一下天台硫酸案当事人的资料,发现她跟你是大学同学。你认识她?”
“是。”
“感同身受?”
何澄说:“也谈不上。但我无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这时,邬玛手机响起,她说抱歉我听个电话。拿起手机,她忽然换了一种腔调,稍微带点童稚语气,跟对方说:“Mammyisbusyoutside.ButIwon’tbetoolatetoday.Yougetyourhomeworkdoneandgotobedearly,ok(妈妈在外面忙,但不会太晚回来。你自己做完作业上床睡觉。)”
何澄这才知道邬玛有孩子,脸上现出一种窥探上司私生活的不安。邬玛挂掉电话后,才慢声道,“我明白。”
“你明白?”何澄常觉得这话可笑。你不在这个境况中,怎会明白别人的境况呢。就连挚友程一清,她都没法跟她谈这个话题。并非信不过她,而是对方不会明白。
邬玛笑笑:“我儿子的父亲……我不能说出他名字。”
何澄看着她。
邬玛说:“我不是第三者,当时他也没结婚。但我跟他的差距……比你跟程季康的差距还要大。”她慢慢晃动杯中琥珀色液体,“你说我为何这样拼命工作?因为我想做出成绩,证明他们错了。”
何澄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跟他分开?”
“问题不在你身上,在程季康身上。”邬玛说,“他爸爸还不是只娶了个小记者?还是个名声不好,跟许多富豪约会过的。如果他靠自己,根本不需要迎合父母心意。如果他躲在程记当个太子爷,那我的现在,是你最好的结果。”她说话向来直接,而何澄也明白她意思。
邬玛出身中产,结果不会太差。但像何澄这样的出身,在香港没有根基,没有背景,家住公屋,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亲戚。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走上室友的道路。也不是没好处:单亲妈妈申请公屋,评分会高些,兴许等个五六年就到了。若是程季康大发慈悲,而她又安分听话,也许母子母女能住上他安排的房子,过上他安排的生活,孩子读他安排的国外名校,讨他欢心过下半辈子。
何澄喝了酒,到家后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却都是室友的血。次日醒来,传来消息,室友小孩证实不治。王翦始终没发声,倒是谢家给媒体发了律师函,说关于硫酸案当事人跟谢家人的传闻,俱是不实传言,他们保留追究权利。私底下,现安地产公关部四处约各大媒体幕后金主吃饭,将传闻压了下去。
室友跟她小孩的血,就这样褪了色,终至于无。
程季康回港时,也在飞机上看过这一新闻,但他对这种港闻不感兴趣,只一瞥,便转到财经版。下机后,他开了个会,散会后打给何澄,她没接电话。他又去巡店,入夜后,何澄仍没回电话。但他事忙,也不再打。
跟她联系上,是次日了。何澄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听上去有点像感冒。程季康说:“你不舒服?我去看看你。”何澄说:“你不用来看我了。”顿了顿,慢慢道,“我有男朋友了,他没你有钱,没你英俊,没你人脉广,但他可以跟我结婚。你以后都不用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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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澄在邮件里告诉程一清,杂志社最近让她同时跑街坊新闻跟娱乐名流新闻,她初时不喜欢,既疲累,又不像政经或港闻版块容易出成绩,但渐渐地也觉察出些滋味。“底层人早出晚归,用劳动跟时间换钱,手停口停。终身积蓄用来买房,对上司对工作不满,也不敢轻易换工作。另一边厢,资本家早已实现原始积累,用钱生钱。出现在报刊电视上,是用名气反哺人脉跟资源,钱生钱来得更快。”
程一清不懂,过去那个肤浅快乐的何澄,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深沉了。但无论如何,字里行间的她,状态比上次香港见面时好许多。
程一清回复:“只要你快乐,我一定支持你。”她在邮件里说,双程记开始按照她的建议,除大规模生产外,也推出传统手工艺糕饼。手工制糕饼由老程记提供,全部由德叔跟新招学徒亲手制作。因为人手制,所以仅作限量推出,每天下午三点在店内推出。产品一限量,就有人排队。
德叔洋洋自得,在饭桌上跟老婆女儿说:“机器做的杏仁饼没那么松化,还是人手做的好吃。我同你们讲,杏仁饼要好吃,还有个秘诀:要根据一年四季不同气候调整绿豆粉分量,不可能一个分量做足四季。这个量很难把握,要靠经验。”
但在程季泽看来,好不好吃都是其次,是限量二字,调动起人性怕吃亏的部分。程一清觉得两者都有道理,她趁热打铁,提出在中秋节推出双程记精装月饼,限量五万盒,还算了笔账,把报告发给程季泽。
程季泽这次没再反对。香港程记将资源倾斜向他们的竞争品牌,双方恶性价格竞争,双程记损失严重。月饼利润高,正正也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倒是跟程一清一拍即合。程一清跟何澄提起他时,便口下留情,再没提他是恶魔。
何澄在电话里说,“也正常。香港程记月饼系列产品,终端零售价是出厂价的差不多4倍,毛利率高,卖一个月月饼,赚了全年三成多的钱。这条数,程季泽不会不懂算。”
程一清惊讶:何澄是文字天才,数字白痴,现在竟然对香港程记月饼营收这样清楚。何澄自知说漏嘴,敷衍过去,“我毕竟跑过他们的新闻,没少看他们的账。”
何澄说的这笔月饼帐,程一清也算过。月饼制作门槛不高,制作工艺、销售渠道都没有护城河。月饼皮跟馅料的主要原料,无非是面粉、鸡蛋、油、糖、豆沙、莲蓉等,进货价不高。即使制作高档月饼,加入鲍鱼、燕窝等高级食材,因为克数小,成本也增加不了多少。
郑浩然现在常到程一清家,因是多年街坊邻里,德婶也常留他吃饭喝汤。郑浩然并不推搪。他离开后,程一清跟德婶洗碗,两人挤在小小厨房里,德婶有意无意地问:“浩然有没有女朋友啊?”
程一清一听就懂,就是不回答,借故说起晚饭美味但汤水略咸。德婶说,饭菜做差不紧要,明天煮好就得。但拣选男友就不同了。程一清叹一声,“我现在真的没心思想感情事。”德婶幽幽道,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你如果对人没有意思,就及早跟人说明啦。
程一清觉得老妈说话在理,但郑浩然不曾告白,她便没有了说明的时机。她想着,等以后再说吧。
不料,程一清没等到的示爱,广州程记却等来了。
那天德叔说起,有企业想买下程记三十年的特许经营权。程一清正用筷子夹肠粉吃,筷子头一下戳破细腻粉白的粉皮,露出里面的瘦肉。她擡头,“什么?”
又问,“什么企业?买下程记经营权?就我们这种街头小店?”她难以置信,德叔却不高兴了,说程记差在哪儿了。能被看上,说明有实力。
程一清才不相信这一套。
当日,程季泽代表香港程记,也在合同里埋下条款,欲购入程记经营权,多么阴湿。但程一清只是读得书少,并不蠢,始终觉得不对劲,后又找来律师商量,相关条款被删除。现在,怎会有香港程记外的企业对广州程记感兴趣呢?
她问:“什么公司?”
德叔想了想,“乐食。”
是郑浩然任职那家公司。
她一劲头没拿捏好,筷子戳下去,像沉到底的一颗心,直戳破粉皮。
近期双程记引入第三方资本,在多年不变的传统糕饼业中,是为业界大新闻。乐食在想什么,程一清大概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