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食那边再约德叔时,德叔便带上程一清。程一清的态度很明确,直接拒绝掉对方条件。
姓苏的负责人笑笑口,饮一啖茶,“程小姐,是否因为怕会影响双程记的运营?”
程一清直接坦诚:“是呀。所以,我可以代表广州程记明确答复:我们不会授权经营。”
苏小姐又呷一口菊普,“你不怕为香港程记做嫁衣裳?”
程一清说,“程记是程记,双程记是双程记。”
“只怕你这样想,对方未必这样想。否则程季泽怎会一直控制一切,将什么都握在手里?你占股不多,为何不替自己考虑?”苏小姐说,就像月饼礼盒这事,限量手工艺糕饼跟月饼礼盒这事,也需程一清费很大的劲证实可行,才准备做。
这话让程一清起了疑。这人怎会知道这事?她直接问,苏小姐开始含糊其辞,这让她更加起疑。
这次见面,临告别前,程一清装若无其事地问,郑浩然跟你一个部门吗。对方做思索状,这名字很耳熟啊,是谁啊,我们公司的吗。程一清不再追问。
这晚上,她约了郑浩然见面。城里到处都在修路,有时候是地铁,有时候是立交桥,还有下水管道。她站在一间VCD店铺门前等他,店里的爱多VCD机正播放着古惑仔系列。她无意识地听着《友情岁月》的音乐,眼看两个外地青年说笑着路过,突然被拦下查暂住证,似乎有些纠葛,声量渐大。她在心里想,他们会被带去哪里。
郑浩然这时出现。他穿一件浅色衬衣,领带摘下来,放在口袋里,整个人笔挺精神。他问,你饿了没,我们找个地方吃饭。程一清说,随便。她看对面有家小吃店,随手一指。
两人在那里坐下,头顶绿色吊顶风扇嘎嘎地吹,程一清看着郑浩然头发被吹得微微起伏如黑色山丘,她直奔山路绝不拐弯抹角,“乐食想买下程记特许经营权一事,你知道吗?”
郑浩然脸上没有半分犹豫,像是熟读剧本的演员,明白下一场戏是什么般,念出他早准备好的台词:“这么大的事,我知道。”
“你同事甚至知道我跟程季泽之间的事。”种种细节,她从没主动跟郑浩然说过,但难免有说漏嘴的时候,或是被他察觉到什么的时候。
郑浩然似乎并不以为然,“我并没有出卖你。这个项目我原本参与其中,但我认为很难把握公事跟私事的关系,所以主动申请退出。”
“但那个姓苏的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了。”
“我不知道你说谁,我也不认识什么姓苏的。但也许她有她的门路,我只能告诉你,我没出卖过你。而且,我不关心姓苏的姓陈的姓李的怎么说,我只在意你怎么想。程季泽不为你着想,难道你也不为自己着想,不为德叔他们着想?程记交给乐食经营,有利无害。”
程一清勺子搅拌皮蛋瘦肉粥,这粥料多粘稠,她要说的话,也粘稠。“双程记没开之前,为什么没有人看上过程记呢?我爸开的这家店虽然小,也赚不到什么钱,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是知道的。”她擡起眼皮,“然哥,我这话不是针对你,但如果有必要,也请你转述给你同事听:在商言商,程季泽对我是不怎么样,但他本人绝对没有对不起我们。现在双程记刚出头,我们这边就立刻将程记卖出去,这种背后捅刀的事,我们做不出来。”
郑浩然打量程一清,看她穿件短袖白色恤衫,牛仔裤,脚踏帆布鞋,非常利落的模样。人仍是市井的,那股快意恩仇的姿态,也是市井的。这市井气里,带上些执拗,像上千年的河流转向不轻易转变,郑浩然也不至于天真到要改变她。
他说,我明白。想了想,又说,“但你知道,你们找的那家代工厂,程季泽入了股吗?”
“嗯?香港程记入股了?”
“不是香港程记,也不是双程记,是程季泽个人。”
程一清低头看眼前这碗粥,耳边听郑浩然道,“他没告诉你?”
她擡头,笑了笑,却没继续这话题,“粥都凉了。我们赶快吃吧。”
后面那段时间,郑浩然再约她,就不太能约得出来。她每次都说在忙,但至于忙什么,她不说。郑浩然有两个猜测:也许她在躲自己,也许她当真在忙,但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忙什么。
他不是个等待的人,直接在她家楼下等。
那天,程一清下班非常晚,摩托车又拿去修理。程季泽办了粤港两地车牌,终结了叫车借车的日子。这日他因有事要去北京路那边,顺路捎上程一清。
接近她家时,他远远见到一个男人站在骑楼下等,手臂里挽着西装外套,在附近小贩声声叫卖中站着,像走错了片场,从开着空调的写字楼走到这老旧居民区来。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小声说,他怎么来了。郑浩然也注视这辆缓慢出现在广州老区街头的保时捷,看上面挂着的黑色粤Z牌,后缀一个港字,又打量车内的人。
程一清从副驾驶位上下来,过去跟郑浩然说话,“你怎么来了?”
郑浩然却透过她肩头,看她后面的车,“那是程季泽?”
“哦,是啊。”程一清回过头,见车子还停在那儿,冲程季泽摆摆手说再见,又扭过头,“找我有事?”
车厢内,程季泽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他们两人在起楼下说话。他注视了五六秒,将车子驶离。
于是,他没见到郑浩然告白的场景。
郑浩然说,自己不愿意为了公事妨碍他们感情,他可以没有这份工作,但不能没有她。程一清对他的肉麻很是意外,同样意外地,她发现自己对他已没了青春期时的悸动。她说,我现在不考虑感情。郑浩然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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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清最近都在忙限量月饼的事。这天她跟陈夕裴在公司楼下粥粉面店,对着一碟瘦肉肠,越算账越起劲。陈夕裴吃完鸡蛋肠,掏出镜子补妆。算过账,程一清将纸对折一下,匆匆扒完肠粉里的肉,咬了几口肠粉,转身就要走。
出门时,正碰上一个装修师傅打扮的男人,碗边放了个塑料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一个简陋的包装盒。因盒身色系搭配跟双程记一样,她多看一眼,赫然见上面印着“双程记”。
一模一样的商标。
她脚下一滞,抓起包装盒拿来看。那装修师傅唬一跳,“你干啥?”陈夕裴也回头,看她在干什么。
“大哥,这东西哪里买的?”
师傅警惕地瞅着她,“你问这个干嘛?我带自己东西进来吃,老板娘又没说,你问东问西……”
程一清掏出五十块,拍在桌上,“我想买。”
“火车站的小卖部就有。”
程一清谢过大哥,匆匆告别陈夕裴,转身跨骑摩托车,直奔火车站。
广州火车站70年代末开放时,最初访客多是北上港人。时任港督麦理浩乘坐第一班港穗直通车返港,是为三十年来粤港两地开出的首趟列车。数年后,德叔到香港为程记寻求发展,后来又频频出入法院,跟许多来往粤港两地商人一样,亦坐这趟列车。
90年代,务工潮涌入广州,火车站是直面潮水的第一站。当时他们出来后,会见到正面建筑物上是偌大的时钟,上面有“广州站”三字,左右两侧分别为“统一祖国”跟“振兴中华”的红字。除了附近的健力宝、太阳神广告早换了品牌,其余都跟此时程一清眼前火车站别无区别。
但千禧年初的广州,飞车党横行,火车站更是治安黑点,黄牛党、吸毒者、毒贩、制假售假跟小偷扒手,在此齐聚。当地人没事都会绕路走。程一清却逆向而行。
还没到火车站,程一清远远地找了个摩托车保管站,将车放好,自己走路过去。广州天气炎热,越往里走,汗味、多日未洗的衣料味跟泡面味越重。她擡起手背,擦干前额上大滴淌下的汗珠,目光无意识地搜寻每个角落的摊档。
她见到一个捂着耳朵呜呜哭的女人,鲜血顺着她的手指缝往下蔓延。半年后,她在年度新闻那里看到了这个捂着流血耳朵哭的女人,新闻图片里说,这是被人连金耳环跟耳朵一并扯掉。
而当时,程一清只觉茫然。
她绕过每一条不知道队头在哪里的长队,顶着治安人员严厉的眼神,在每一个小卖部那儿张望打听,终于在靠近一楼候车室的火车站广场边找到个小摊档。她说:“给我一包双程记。”
守摊的是个染金毛的年轻人,正跟旁人打着牌。他收起手上的牌,用广东口音普通话问:“什么记?”在货架上摸了包香烟,扔给她。
“双程记!杏仁饼!”程一清用手指着。她看一眼那金毛,觉得有点眼熟。
金毛瞥她一眼,嘴里不知道骂了句啥,将杏仁饼扔给她。她低头一看,同样褐色包装,同样字体写着双程记,同样的产品照片,模仿了七八成相似。只是纸盒包装劣质,是轻型纸,没有塑料薄膜,手感差。商标颜色虽然一样,看起来却像是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
对方看她没有要给钱的意思,大声道,“四十五!”
“四十五?”程一清擡起眼,重复一遍。
金毛以为她嫌贵,没好气,“在火车站买东西,肯定比外面贵。喂你到底买不买?”
“你哪里进的货?”
对方这时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眼,就连他的牌友也将牌放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她。
程一清知道这里三教九流,但她是当地人,清楚火车站广场上有大量执法人员,她也不怵,大声重复,“你在哪里进的货?”
“你谁?我凭什么告诉你?!”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盛夏广州,此处只有一台电风扇,对牢卖东西的人,吱吱嘎嘎吹着狠风。风扇脚边黑色电线七绕八绕,但一丝风都透不到她那儿。
她再度重复这问题,而金毛的牌友从摊档里跳出来,对着她围了上去。加上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她身边仿佛砌了一堵人墙。
她是个硬脾气的,丝毫不怕,冷着脸,瞪着对方,像两块硬石头碰到了一起。
突然有人将她拽到身后,她擡头看,居然是程季泽。
他沉着脸,对金毛说,“我把这个牌子的东西都买下来。”
金毛怔了怔,看了看牌友,他牌友对他说,“还愣着干嘛?搬货啊!”
程季泽又说,“不光这些,我还要五十箱。”
“五十?”金毛张大了嘴,“这里没那么多!”
程季泽不紧不慢,从黑色长钱包里掏出一叠一百块,递到金毛跟前的玻璃柜面上,“告诉我,我要联系谁。”他一张接一张,将人民币放到桌面上。金毛撑起眼皮,看他每放一张,眼珠子便撑得越大。
一分钟后,程季泽拿到了一张从记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将纸条折叠好,塞入上衣口袋,牵着程一清的手,转身往外走。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都盯着他们看。程季泽脸上带些罕见的狠劲,握牢程一清的手,几乎半拽着她挤出人群,将睽睽众目丢到身后。
整个火车站都有股味道,尖酸刻薄的人将之形容为“穷人的气味”。后来程一清回想起这一段路,在记忆里变得很漫长。她记得程季泽的背影,在她视野里一步一脚印向前,一直到火车站外沿,对面马路是酒家酒楼、售票处跟客运站。
程季泽扬手要打车,程一清突然想起来,“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他转过身,看着她,不说话。
程一清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你先回去。我去取车。”
程季泽说:“下次不要一个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我见双程记有假货,急起来——”
程季泽像没听到似的,重复一遍,“下次不要再这样。”
火车站乱归乱,但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只是丢东西的几率特别高而已。但程一清不做声,接受他的批评。
程季泽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张纸条,递给程一清,“打来试试。”她接过这纸,上面仿佛有他的温度。
按下这电话号码,程一清赫然发觉,这号码原已存在手机里。
是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