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然是程一明朋友,也是一同在德政南路长大的街坊邻里。他家卖卤味烧腊,透明橱窗里吊着一只只油光光的烧鹅,香飘得远,生意做得好。他高中毕业便去了新西兰。每年圣诞假期回国时,都会给程一清带玩具。他跟哥哥,是程一清仅有的不讨厌的同龄男性。
郑浩然最后一次给她玩具,是她高二那年。他拿出芭比玩偶,程一清拍掌,笑笑:“然哥,我已经大个女,早就不玩芭比了。”那年程一清还略显柴瘦,但每天坚持晨跑下来,已初具力量感跟线条美。郑浩然带些欣赏眼神看向程一清,微笑道,是啊,你已经是个少女了。
即使像程一清这样神经大条、感情迟钝的少女,也会有少女心事。她将心事写在日记里,却被男同学翻书包拿出来,跳到椅子上,当众朗读:“然哥比我大哥更体贴关心,我有不懂的问题问他,他会细心解答……”何澄护友心切,拿铅笔盒去抽同学的腿,程一清拉住她,扬声道,让他念,让他念好了,我不怕。
放学后,程一明骑一辆摩托车,等在校门口。看恶作剧同学出来,跳下车,拍拍对方肩膀,说如果想念日记的话,下次他送他一本雷锋日记,“就别碰程一清东西了。”何澄陪程一清放学,看她跨上摩托车后座,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哥哥。程一清说:“咦,难道你喜欢上我哥了?”何澄红了脸。
何澄常去程一清家吃饭,晚饭后,程一明载她回家,绕路至文明路买碗糖水,再从白云路直上疾驰至东川路,途中经过国民党“一大”旧址,经过鲁迅在广州教书时住过的楼,路边大榕树会在头顶投下数片绿荫。
后来程一明出事,葬礼上,程一清咬着牙没掉泪。何澄倒是哭花了脸。
也是那一年,她去香港的申请批下来了,新的生活开始,少女心事抛在脑后。只是日后她每次听到粤语歌里“文明路上有晚风吹到我心碎”,都会有片刻失神。程一明的生忌是元旦,她每年都还寄明信片去他家,照片无非是香港风光,有时是维港,有时是天坛大佛,有时是尖沙咀街头。收件人写程一明,程一清会替她烧给哥哥。
何澄念大学时,谈过两次恋爱,一个是比她大几年的学长,一个是上班族。程一清开她玩笑,说她注定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何澄牙尖嘴利,立刻反问:“你那个然哥呢?你喜欢他这一类型?”
郑浩然是哪一类型?待人有礼,积极进取?这岂不是外人眼中的程季泽?
程一清回到家里,趴在床头看金鱼缸,想起往事种种。郑浩然电话打来,是这天的第二次了。
程一清按下免提,边喂鱼边问:“然哥,你是倒时差睡不着吗?”
“不光睡不着,还饿了。所以我一路散步,走到你这里。你现在推开窗看看。”
程一清意外,她跳下床,用手指挑开窗帘往外看,果真见到郑浩然站在一盏路灯下,正擡头向她这里看。他跟她目光相触,笑了一下,像主人召唤宠物一样,向她挥手。
这小动物换下睡衣,披上宽松衬衫短裤,匆匆下楼。
郑浩然穿一件深棕色翻领外套,盖住里面墨绿色圆领T恤,一双明目含着笑,注视她走过来。她走得急,隔着一大段马路,便要匆匆奔过来。
突然有车子开过,差点撞上她。她往后一退,顿住脚,这次看清了两边都没有来车,便又小跑过马路。
郑浩然又看有车急速驶来,大喊“小心有车!”,在马路这边紧紧盯着。
程一清在马路中央,立定不动。
车在眼皮底下,飞驰而过。
一阵风呼啸过去,她松口气,又提起心来,趁着路上没车,快步奔向对面。
她跑得快,一下没收住脚,郑浩然伸出手臂,一把拉过她。
程一清喘着气,惊魂未定,又回头看看马路,“吓死了。”
郑浩然笑,“下次别再那么急急脚。”他又道,“我这次不会再走了。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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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浩然回国工作,在一家叫乐食(Nauts)的国际餐饮集团就职。这家餐饮集团其中一块重要业务,便是经营西饼生意。程一清听说后,对他的工作非常好奇。郑浩然公司也在天河,两人便约吃午饭。席间,郑浩然跟她讲公司在东京汉城开西饼店时,在主要地铁站上盖商铺开店,因为人流量大,一下子省了不少广告费,生意额也好。
程一清说,上次她去香港也留意到了,乐食旗下西饼店,在铜锣湾、旺角、尖沙咀等地铁站都见到。郑浩然笑,说这便是我们的策略。
程一清用筷子拨拉着碗中的竹笙面,说这可需要很多资金呢。郑浩然不语,慢慢喝茶。程一清又自言自语,说双程记什么时候能达到这个规模呢。
郑浩然笑说,“恐怕你们双程记,是用来给香港程记造血输血用的。”
程一清一惊,但很快道,“不会的。”
“你这样肯定?”
“我了解程季泽。”并非他对双程记有多深感情,而是他根本不愿被香港程记过多控制。
郑浩然吃得快,扬手让服务员收掉碗筷,坐在那儿喝一杯柠檬水,边看程一清,边漫不经心问,“你跟他关系很好?”
“不是。但相信我,他不会为香港程记卖命的。”
“他在香港程记,也说不上话。我听说他们派他来大陆,只是为了开拓市场,双程记铺好的渠道、打下的资源,日后还不是要被香港程记用掉?”
程一清嚼着云吞,若有所思。
郑浩然看着她耳朵,洁白莹润,又饱满如一枚饺子。他忽然就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正打算为双程记引入风投吗?”程一清愕然,这事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现在又从郑浩然口中得知,唯独程季泽没有告诉过她。但她不动声色,只低头“嗯”了一下。
多年没见,郑浩然依然能一眼看出程一清的想法。他直接问:“你不怕他稀释掉你的股份?你有没有为自己考虑?比如说,把股份卖给乐食?”
程一清筷子夹着的半边云吞,突然掉到碗里,擡眼对郑浩然说:“我不会——”
郑浩然打断她的话,举起柠檬水,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程一清夹起云吞,放到嘴里,又听郑浩然低声道,“但如果你做得不开心,记得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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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清的确做得不开心,但她并未选择对郑浩然说。是的,她现在大个女了,即使满腔心事,也知道能够对什么人讲,不能够对什么人讲。
不是信不过郑浩然。但既然他也在业内,便不能对他讲太多。
但对何澄,她可以言无不尽。她跟何澄说起程季泽这人,如同形容恶魔。说他对饮食运营毫不上心,只顾资本运作。
何澄双手圈着膝盖,认真看程一清这封邮件。程季康从后面伸出手,捞月般将她捞到自己怀中,在脸颊上轻吻,“看什么这样认真?”
何澄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跟双程记的人通邮件,还提及他弟弟,边去摸鼠标退出边说,“没有啊,随便看看朋友邮件,她在跟我抱怨身边人。”
程季康擡眼一瞥,已见到其中内容。他直起身子,从桌上摸过一盒香烟,抖落一支,捏在手里,“我听万仁提过,你朋友就是程季泽的合伙人?”
“……是。”
程季康坐在床沿上,点燃香烟,手指间一抹橘色光亮起,“程季泽也没说错。公司早期在新界设了厂,厂地的资产值,比公司盈利还要高。”何澄想起程季康在金融风暴中的亏损,便没接这话,转移话题道,“我朋友做得不开心。”
“为什么?”
“跟你弟弟合不来吧。”
程季康手指间橘色光明明灭灭,“他这人,永远以最好姿态示人,几乎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如果令你朋友觉得不舒服,那是因为他在你朋友跟前,并未藏起自己。”
何澄安静片刻。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擡起小鹿般的眼睛,“你是打算坚守香港市场,还是依然存着进军内地的心?”
“你是替你的读者发问,还是自己想知道?”
“有区别吗?”
“你替读者发问,我会告诉你,香港是我家,一心发展好程记,服务香港市民云云。但如果是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内地现在是一片待挖掘的金矿,没有人不想。”他说话时,脸颊肌肉牵动。
“既然想,为什么不做?”
“爹地不希望两个儿子同时搅动内地市场,程季泽主动请缨去开拓市场,他认为由我坐镇后方,才更安全。进可攻,退可守。”
何澄不语,默默地关掉邮件。她着他的男式衬衣,宽宽松松,露出一小片肩膀。程季康从后面抱住她,嘴唇在她肩膀上轻触游移,“在想什么?”
何澄一只手往后伸,勾住程季康脑袋,一张脸贴上去,“你爹地为他自己考虑,你为什么不替自己考虑呢?”
程季康贴住她的脸,“我以为热血青年如你,理想主义如你,不会说这种话。”
何澄苦笑。她曾经那样天真,以为个人利益跟公司利益一致,直到主编为了顾全师傅面子,宁愿毁掉她这个“最佳新人”,又任由她一路被前辈打压。“人性利己。新闻跑多了,有感而发。”
程季康扳过她身子,将她抱到枕头上。她一双长腿在男式衬衫下,像两截白玉。他躺在她大腿上,睁眼看天花板,“公司里很多人盯着我。我爸的人,自以为是我爸的人,还有我的人……”
“商业上的事,我不懂。但我不认为你的种种决策有误。搞房地产没错,进军内地也没错,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金融风暴。但我认识的那个程季康,是不会被一场风暴打到缩回头的。程季泽能做到的,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何澄的手掌落在他脸颊边,温暖细腻,正慢慢拢着他的头发。他觉得舒服,又依稀想起年幼时,他便是这样躺在母亲大腿上,她为他顺着头发……
不,他突然睁眼。
母亲从来不会为他们兄弟这样做。她不会躺在床上,安详地看着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总是很忙,忙着运动护肤,忙着社交应酬,忙着上各式课程。他也好,程季泽也好,并未感受过太多母爱温暖。
他前额汗涔涔,握紧何澄的手。
她问:“怎么了?”
程季康轻吻着何澄手背,低声说,“你说得对。我是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何澄不懂商业,但懂媒体,懂大众舆论与大众心理。她建议程季康代表香港程记到大陆做公益活动,造成声势。只要有名气,办事自然容易得多。
她开玩笑,“当然,如果跟内地影坛新人传出绯闻,自然更有利名声。”程季康亲她脸颊,“你不吃醋?”何澄不语,半晌,又笑一笑,“哈,吃什么醋?我跟你又不是男女朋友。你只是玩一玩,我也一样。”
程季康一言不发,将她拉到怀里,拉开男式衬衣一角,像解开她身体上的一把锁。锁解开了,她露出完整一块白玉,人往枕头上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她在解锁人怀里,细微地沉没,极致地颤抖。他搂着一身薄汗的她,发出满足的叹息。
几个月后,内地影坛新人到香港参加慈善活动时,赞助商代表程季康全程陪同。狗仔队在路边拍到他们相拥的照片。影坛新人在北影毕业,念编导,参演的处女作选送奥斯卡,身份比香港小姐、嫩模等要金贵许多。社会大众明知她也不过程季康身边过客,但这次再没人小觑他是纨绔子弟,只觉得他还挺有能耐。
借着这绯闻之势,香港程记正式宣布,收购一家珠三角小有名气的西饼品牌。这品牌近日开始推中式烘焙,跟双程记形成正面竞争。双程记刚在广州打响名堂,瞬间就被香港程记的风头盖过。程季康行程排得满,一个月飞了几趟北京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