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的老公是郊区人,酒席在夫家摆。一大家子人在镇上热热闹闹摆酒,舞龙舞狮,满地鞭炮纸屑。
程一清是伴娘,穿着高跟鞋,伴娘裙又细又窄,高跟鞋摇摇欲坠,无论她多好动,此刻身子像被缚在原地的孙悟空,脸上厚厚脂粉也腻得她说不出话来,遥遥看去,倒是像个大家闺秀。
她替姑姑撑着红伞,每一步都跟着。好不容易等到酒席开始,她找个角落,拉张塑料凳坐着,脱下一只高跟鞋,低头揉着脚跟。
有个小男孩站在她跟前,擡头看着她。
她瞪回去。
小男孩大声问:“那边有个男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男朋友。”
程一清眼皮也不擡,“你问他,我男友在牢里蹲着,不过还有五年才放出来。这种情况,算有,还是算没有?”
这答案过于复杂,小男孩像背古诗词一样念叨着,像背书一样念诵给那边一个男人。对方当即脸色灰白。
婚礼冗长,程一清素来反感种种繁文缛节,但这次因为有程记赞助的嫁女饼,她第一次对糕饼跟婚嫁的关系,有了兴趣。
广符
广东三大族群,广府(约等于珠三角,以粤语为主要方言),客家和潮汕。
地区的嫁女饼有两种,一种是把各种糕饼放到礼盒里,是为“嫁女饼”,另一种则特指四色绫酥,也就是一款黄白红橙四色糕饼。白色爽糖馅,寓意冰清玉洁,红色莲蓉馅,寓意喜庆,黄色五仁馅,寓意金贵,橙色豆沙馅,寓意金灿灿。
姑姑出嫁前,程一清回家时便见老爸在制饼间加班加点赶做,开皮,开酥,包馅,上色,盖印。
德叔将小面团揉成圆球状,用长棍擀成长条状,边从下往上卷边说,“这个工序叫做开酥。”这只是第一次开酥,后面还有两次。步骤繁复琐碎,程一清小时候看得呵欠连连,现在却看得有滋有味。包馅时,德叔有感而发,“你学了也没用,这都是传统工艺,你们双程记做的是现代工艺。传统工艺口感更好,但是费人工,成本高,划不来。”
那天开始,程一清心里就有了个想法:传统跟现代,到底怎样结合呢?她隐隐约约觉得,用工厂大批量生产来制造经典配方糕点,是很好的切入口。
姑姑结婚前,她留在老程记制饼间学制饼。没天赋就是没天赋,饼底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不是口感硬,就是容易露馅塌饼。她苦笑,最后连夜赶制,终于亲手做出一盘精美又美味的嫁女饼,并亲手为它盖印。并在姑姑结婚前,亲手交到她手上。
程静婚礼一结束,她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就到澳门出差,研究当地糕饼生意。时间紧凑,当天来回。
回来后她热血上头,洋洋洒洒写了份报告,报告中结合她在香港程记、澳门各饼家考察的结果,以及她针对传统工艺的思考。上次她用植物油研制的新品,给程季泽尝过,他一直说研究,还没有结果呢。她将这些连同制作工艺、食材成本等都写进去,又将购入单机,自行组装自动化生产线太的初步方案做进去。她的想法是,参考澳门手信模式,通过大规模生产打造珠三角手信品牌,再一步步拓展全国影响力。
她为这想法而战栗,浑身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埋头电脑前数天,得出厚厚一叠报告,郑重交到程季泽手中。
程季泽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无声地阅读。他迅速翻完,不动声色转身,启动碎纸机。
他将报告分成两半,把后半部分塞入碎纸缝里。机器张着嘴,咔咔将报告啃下。
程一清瞠目:“为什么?”
程季泽不说话,将余下纸张也塞入机器里。关掉机子后,他在电脑上飞快敲字,指着那行字对程一清道:“我想要的,是这个结论。你把前面的内容照搬,但最后几页做些改变,结论调整为:澳门手信模式不可行。”
程一清明白了。
程季泽不需要她参照事实,做独立思考,只需要她配合自己。前段时间,大程生在香港程记董事会上表态,会投入2000万支持双程记发展。他接受香港媒体访问时,更对媒体透露,他们在内地控股的双程记会努力打造成珠三角手信品牌。程一清也看到这些报道,非常振奋。
然而她不知道,实际执行人是程季康。他以优先确保香港程记门店扩张为由,只批了300万给程季泽。而程季泽这方面,无论是香港程记再注资,还是双程记品牌定位,他都另有想法。
但他不能直接反驳自己父兄,他需要找个台阶下。
这个台阶,就是程一清。
一个人,会对一段台阶解释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吗?不会。即使她是这样美丽的一条台阶,引他灵魂上升,肉体下坠。他看她一脸愤愤不平,自制地,冷静地重复着:“你改一改。”
她愤懑:之前在她家,说的什么会认真考虑建厂的事,只是敷衍吧?他什么时候拿她当过真了?但仍是忍不住问:“购入单机,组装自动化生产线的事呢?”
“难度太大,需要好的工程师才可以。即使我们有钱,也没有这样的人才。”
眼前这男人,大热天时,在室内低声轰鸣的空调声中,一丝不茍地着西装衬衣。下雨时,他会带一柄黑色长柄伞,粘扣勒得细长,伞布理得整整齐齐。跟人讲话时面无表情,但若是你对他有足够价值,他会带上微笑。因长了张俊美的脸,让人误以为他生性恬静温顺如短毛猫,然而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一匹斗牛犬,深藏野心,内心极具攻击性。
就是这么个男人,跟程一清隔了张桌子,相互看着彼此。
程一清开口:“我明白了。”
她没有任何辩解,转身就要往外走。程季泽喊住她,她重重地问:“你还有什么指示?”
指示这个词,用得重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我无意否认你的付出……”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也不用顾及我的感受。”程一清自嘲地笑,“我也好,广州程记也好,从来就是你的附庸。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真的是你的合伙人。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程季泽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有时间吗?”
“如果这份报告不急着改的话,有时间。”
“跟我出去一趟。”
程一清以为程季泽要带她去哪里,没料他竟带自己去老字号酒楼吃饭。工作日下午,茶楼里人不多,进门就是一面院墙,绕过去后,枝叶扶疏,便是岭南园林大宅。从楼梯上到二楼,踏过走廊,便是偌大的中式宴会厅,里面坐满工作日来饮茶的食客,大都上了年纪。他们俩是罕有的年轻人。
程季泽在桌前坐下,用开水烫一遍餐具,再把酒楼里的所有点心都点一遍。程一清刚坐下时,本也惊讶,但很快便也学他模样,将跟前感兴趣的点心都尝一口。蛋白杏仁茶甜糯,鲍汁凤爪可口,沙翁外表炸得酥脆,内里松软。
“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
“好演员要多看戏,好厨师要多吃。一个人无法为他人带来自己感受范围外的体验。做餐饮的,自己也要多出去吃,是这个道理吗?”
程季泽明白,自己没看错人。最初见到那个到处躲债的女孩子,眼睛里的锐气,至今未减。他想,自己也许就是被她身上这股热腾腾的锐气所吸引。
他看她啖一口莎翁,嘴角沾了细腻白砂糖。她用手指头擦了擦嘴角,不舍上面的砂糖,将指头放到嘴里,轻吮一下。
程季泽身体竟起了反应。他立即别过脸,克制地收回对她的想象。
他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公事公办地说:“很多年没吃过沙翁了,现在香港茶楼也不常见了。”
“做法太复杂费神,广州也渐少了。”程一清淡然道,“所以你带我来,是为了告诉我,一切不符合经济原则的产品,都会被市场淘汰吗?”
“你想复杂了。”
“不是我想得复杂,是你们为人不简单。”程一清说,“你让我负责产品,不要插手公司其他业务,我做到了。而我试验的新品,到底行还是不行,你能不能早点给我一个答复?即使我只是你的附庸,也是个耐心有限的附庸!”
“我并没有把你当做附庸,不过你要知道,我现在并非能够话事的人。”
“程生——”
“叫我阿泽。”
“程季泽,你真的不用跟我交代什么。我如果心水不清,就不会跟你坐在一起饮茶食饭了。我明白对你们家来说,程记两个字,不是情怀传统,不是餐饮文化,只是一盘生意。你能够给我一些空间,让我在产品开发上有一些话语权,我已经很高兴。老爸经常说,做人要感恩,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我还欠人周身债。”程一清说,“但我不希望双程记成为你跟香港程记斗争的工具。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受制于你父兄呢?没错,我所有创业都失败,我没资格跟你说这些。但你比我有钱,比我学历高,比我见识广,连我都输得起,你怎会输不起,怎会前怕狼后怕虎?”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口干,抓起桌上茶杯就咕咚喝下去,又扬起手,大喊“买单”。服务生过来,递给她价格单,她肉疼了。
程季泽说:“我来。”
“不用。”程一清从钱包里掏出四张人民币。她很想豪气冲天地转身就走,但心疼钱,只得尴尬地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喝茶。
程季泽觉得她倔得可笑又可爱,也不说话,喝着茶看她。她将背部转向程季泽,等服务生将找零拿回来,她才转身告辞。
因为吃得太撑,她刚走出茶楼没多久,就立即转身回去,在一楼那儿找了个洗手间,吐了出来。
胃部被放空的瞬间,她又想到,程季泽怎可能忌惮他父兄。像他这样的人,不甘于被控制,必会为自己留后路。他如此擅于利用感情,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更好。
脑子乱纷纷想着,她用纸巾擦了嘴,擡起眼看镜子中的自己,眼眶红红,十分可笑。身旁有女孩子对镜补妆,瞥她一眼,程一清不甘示弱,瞪回去。对方吓一跳,指着她口袋说:“你、你手机在响。”
程一清不好意思,抓起电话,见是陌生号码。她抽张纸巾擦嘴角,对电话那头说:“喂?”
“阿清,我是郑浩然。我回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