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向程一清劈头扑来。
刚开业时,因为媒体广泛宣传,人流量跟营业额都相当可观,程一清觉得,这次创业总算开了个好头。但热闹劲一过,到店的人眼见着变少。程一清想跟程季泽商量这事,偏偏这位总经理不知道去哪儿了,就剩她这个副总干着急。给他打电话说这事,他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说声“知道了”,听起来很疲倦。
程一清无事可做,只天天往店里跑。有时候去巡店,有时候继续在橱窗里当她的“总点心师”。
这天,店里出了事。
明档厨房里,程一清往馅料盆里倒料,外面突然起了喧嚣。一个烫头发的女人,手拎袋子,往门边上一靠,一条腿往前展开,拦住进出。她声音响亮,大声说:“我家孩子吃了你们点心,拉了一天肚子。”
店长赶紧拉程一清出来。她着一身隔菌服,跨出厨房,跟对方说:“姐,你具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
烫发女原本一进店就拉着店员说,店员怕遇上事,没听完就喊店长。她跟店长又讲一遍,现在店长再次喊来另一个人,她的脾气已濒临爆发。她没听程一清讲完,就吼,“还说?我一共说了三遍!你们到底有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她火爆归火爆,说这句话时,眼眶却红了,“你都不知道,我宝宝小屁屁都擦红了。”
就凭这句话,程一清知道,这人并非存心来闹事。她是真的要个说法。
这里是商圈旺地,虽然是工作日,但人流量依然惊人。周围的人被她这声音吸引,都渐渐围拢。程一清怕事情闹大,赶紧拉她到一边,仔细问她买了哪些,给小孩吃了什么,甚至包括宝宝拉稀的情况。
她在程记长大,对食品了解虽比不上程一明,但多少有些基础。听完后,她问:“你家孩子是不是乳糖不耐受?”
这概念在当时还不流行,烫发女怔了怔,程一清解释完后,她说,“但我没给他吃那个含有牛乳的面包啊。”
“你买的这两款面包,外表看起来很像,含有牛乳那款更松软,口感更好,小孩子更喜欢吃。也许搞错了。”
程一清看对方已经冷静下来,能够听进去话了,才用自己的语言,又把饼店符合卫生条件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店里的点心师,要上个洗手间,都要换上隔菌服,戴上隔菌帽。我们的卫生流程也特别严格,所以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双程记虽然初创,但前身是粤港两地的百年老店,我们不会把自己牌子搞砸的。”
她让人拿来些优惠券,态度诚恳。一将人送出店,她转身拉过店长,避开消费者耳目,低声叫他把涉事产品下架。店长没明白:“不是什么乳糖不耐受吗?”
“先下架再说。”
程一清喜欢自己上手干活。她跟店长一块儿,飞快将货架上的那款面包扫到篮子里,全都换成酥皮面包,标签跟价目牌一并换了。所有事情做完,不过十分钟内的事。店里人少,都以为只是寻常换货。她将身上点心服换下,就驾着摩托车直奔检测机构。
结果出来了:产品安全卫生指标超标。
程季泽人在香港,程一清也不习惯事事先跟他汇报,直接跑去远在黄埔的代工厂。对方车间主任姓肖,态度很诚恳,带她参观厂房。程一清跟他们签约前已参观过,当时没发现问题,现在也没发现。
她问:“面包就在这个厂房生产吗?”
“基本都在这里,但前阵子另一个厂房也有。”
“我去看一下。”
“在白云区,比较远,也小,没什么可看的。两边的安全规则、值班人员、人员操作流程、检测机制,都一模一样。”
程一清是不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人。她的想法很简单:这里没问题,那问题就在那里。她穿过大半个广州,车子颠簸着,一路到了那边小厂房。原来那里是这家工厂的老厂房,发家地,后来厂子发展成现代化工厂,就搬到了新园区。老厂房设备老旧,原本只做仓库用途,但白云机场要搬到花都的消息传来,大家都觉得白云区会发展,又将老厂区修整一番,一半出租,一半生产。厂房里更新了设备,专门接小单。
她一看就懂:自己就是那些“小单”。现代化厂房,是供参观时用的。肖主任些许惴惴,她却坦然自如,因为地方虽偏虽小,但各方面都符合合同签订条件。肖主任夸她:“很少有领导整天下工厂来看的。”
程一清没吭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厂房角落里,有一排地下钢槽。
她问:“这是什么?”也不等对方回应,自己跑过去看。
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这排地下钢槽没清理过。程一清说:“这会生霉菌吧”。肖主任用手帕擦着胖胖的脸颊:“不会。不会。”
话这么说着,肖主任已打眼色,使手势,让工人们停工,又去将工具,齐齐将槽撬开。撬起来后,往里一看,都是脏东西。怎么清?程一清让人找来棍子跟抹布,直接上手,拧成工具,从外往里掏脏东西。“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得酿成食品安全事故了。”
肖主任假笑,下意识接话:怎么会——
程一清一扭头,他脸色一正,瞬间改口:——不是呢。
脏东西掏净,再用清洁剂清洗干净,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两小时。程一清走出厂房时,肖主任千恩万谢,阴声细气,希望这事保密。程一清本来也不会到处讲,但听他这么一提,就装为难了。
这肖主任仗着跟厂长老婆是亲戚,加上擅长送礼,很快做到车间主任。他业务能力不精通,但搞关系是不错,也有一点权利。程一清提出签个补充协议,增加些有利于双程记的条款,这肖主任听下来,也都是他能够做主的事。在食品加工厂,安全卫生是头等大事。只要程一清不把安全卫生一事捅给厂长,甚至卫生部门,一切都好办。最后两边口头商定,做了承诺,欢欢喜喜地告别。
次日回到公司,程一清一出电梯便见程季泽站在走廊上接电话。她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擦肩而过,他忽然向她摆了摆手。只听他对电话那头说,“好的,那晚点见。”他挂掉电话,说有事要跟她讲。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讲。”
程季泽让她先说,她便一口气将昨天的事跟程季泽讲了一下。她有点孩子气,虽说没有存着要让对方表扬的意思,但程季泽这完全不放心上的模样,多少让她有些不快。他听她说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告诉她,让她过两天跟自己去某五星级酒店谈事。
“谈什么?”
“这家五星级酒店是外资,刚进入内地市场,现在还在筹办中。我希望未来酒店的糕点,都由双程记提供。”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观感,就跟接触不良的电灯泡一样,暗一下,亮一下。刚暗下去的心情,听完他这番话,又亮起来。
程季泽打量她一下,“今天早点下班,我带你去买衣服。”
她低头看一眼身上衣物:七龙珠卡通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她擡起头:“我那天会穿正式些。我有衬衣的。”
程季泽稍回忆一阵:“上次去茶餐厅穿的那件?”
“对。那件比较正式。”
程季泽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电梯开了,陆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程季泽不再多说,抛下一句“早点下班”,便微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并肩步入办公室。
他让程一清早点下班,自己却待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到程一清办公室那儿,擡手敲了敲门,问她能走了没。程一清桌上放着几盒糕点,正在边试吃边写评价。她抽了纸巾擦嘴角的碎屑,边起身边问他吃饭没。程季泽说:“不用了,谢谢。”
程一清追上前:“我没见过你吃我们的糕饼?”
“……热量太高。”
“啊,连你都这么想,可见少油少糖是未来大趋势。”程一清跟他并肩往外走。这办公楼走廊上的灯不太亮,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但程一清嗓门大,话多,像给这里装了个小太阳。下了电梯,她问程季泽要去哪里。
“我对广州了解不多。只有天河城有较多品牌吧。”
程一清姑姑以前做服装生意,加上广州沙河、白马、十三行等地有多个批发市场,从八十年代末起,这些市场档主就从香港拉货打板仿制,卖的都是最新潮的货。程一清提议去这些地方买,被程季泽否决了。
眼见他往外走,程一清在后面喊住,“你等我一下,我去将摩托开过来。”
程季泽看她一眼:“我们打车去吧。”
“这么近。开摩托一会儿就到了。”
“……还是打车吧。”
程一清觉得程季泽这人奇怪,他也觉得她难以控制。她对服装品牌毫无认识,跟着程季泽进入商场内的专门店,看他面无表情地从衣架上抽出几件衣服,递给她试。她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程季泽在外面等,观察着外面餐饮店铺人流。
店员过来问:“先生陪女朋友买衣服吗?可以过来坐一下。”
他不动,“不用了,谢谢。”跟店员保持一定距离。
试衣间帘拉开,程一清从里面走出来。店员当即说:“哇,很漂亮!”
程季泽说:“这领口,显得你脖子粗。换掉。”
程一清进去,又换一件出来。
店员夸:“先生,你女朋友身材好,这条裙子突出了她的优点。”
“但这颜色显得她脸色很差。”程季泽说,“换掉。”
程一清忍气吞声,想着为了双程记,咬着牙又走进试衣间。这次,她换上象牙色鸡心式露肩领裙子,因刚吃完糕点,小肚子不听话地鼓起来,这裙子又非常收腰。她连吸几次气,才将自己塞进去。
程季泽在外面问:“这么久,你没事吧?”
“怎么敢有事?”程一清刷地拉开帘子,气冲冲。
店员在旁打量,见程一清露出光洁肩膀,腰身盈盈一握,整个人既充满流动曲线感,又兼具力量美,像只优雅的豹子,差点脱口就夸。但一想起程季泽在旁,就不说话了。
程一清站在那儿,等着接受程季泽审判。程季泽坐在那儿,擡起头,墙壁上的装饰灯莹莹地映着他的脸。
她见他不语,追问:“怎么了?”又垂头,“不用说了,我进去换。”
“不用了。”半晌,程季泽说,“就这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