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面,何澄也一言不发,看着何妈。何妈心虚,假装要去洗果盘,何澄喊住她。“不急着洗,还有话没说呢。”何妈回头。何澄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妹正趴在折叠桌上写作业,头也不擡,插了句话,“虚荣心。”
“要你多话!”何妈瞥小妹一眼,又去看姐姐,语气哀婉,“我难得在你姑妈跟前扬眉吐气一次。你总不能亲手把这机会掐灭吧?我知道程季康跟你不是那种关系,但既然你认识他,下次采访他时,跟他稍提一下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以前在厂里上班时,也经常给姊妹行个便利……”
“你那时候跟我现在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妈不高兴了,“我跟你讲,你不要瞧不起你妈我。做人不能这样没良心的。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觉得你是大学生很了不起?我要不是时代问题,博士我都念出来了!怎会嫁到何家,给你们做牛做马!”
何妈对外人的抱怨,将一个字掰成两个意思,一半抱怨,一半炫耀。对着大陆亲友,说香港物价高,还是你们大陆好呀,香港富豪多,自己走在路上都自卑了。她对家人的抱怨,也是一个字掰成两瓣,一瓣扎向自己,另一瓣扎向别人。
她一个人说得眼眶都红了。世界不理解她,自己女儿还不理解自己么!说得言辞哀切,在婆婆那儿受的气,光忍下去还不够,她是要还回去的。怎么还?她要两个女儿风风光光的,自己脸上贴了金,这金光便能刺向瞧不起她的每一个人。
何澄扭头看一眼妹妹何湜,见她不做声,只溜眼珠子,何妈一擡头,人又立即埋头奋笔。何澄失了盟友,只得敷衍何妈,说尽力一试。
何妈竭力掩饰欣喜,不忘提点她,最好跟程季康合影一番,“就算办不成,我也留个照片给人展示一下。”何澄想,那我可更不能拍了。
她嘴上答应了何妈,但并不打算真帮这个忙。到时满一个星期,她在姑妈前演一番,说自己被程季康秘书拒绝了,电话打不过去,这事就算结束。何妈会恼羞成怒,会在人走后骂她,但没所谓。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新界士多店老板娘主动联系她,说想起一些线索,她便赶紧进了村去采访。现在她多了个心眼,不再喊上前辈,得了线索,自己闷头写完稿,发一份给邬玛,再抄送给主编跟副主编。
杂志下厂印刷那天,她被安排到澳门采访当地回归后的旅游业情况。跟当地旅游局事务代表吃过晚饭,她从五星级酒店餐厅出来,路过宴会厅,见那里正在搞一场晚宴。她朝里面看一眼,见到都是穿晚礼服的人。她对这种场合不适应,匆匆走开,却迎面见到程季康从里面出来。
他也注意到她,远远看着。旅游局代表跟何澄说:“是程记的人。不好意思,我过去打个招呼,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何澄察觉自己一阵紧张,但她习惯了饰演活泼人格,因此站在代表旁边,熟练地假笑。
代表介绍说,这是香港程记总经理,程季康。
何澄:“程生,你好。”
代表说,这是《得周刊》记者,何澄。
程季康:“何小姐,你好。”
澳门旅游局希望港澳两地企业合作,联手多搞活动吸引内地及海外旅客。代表跟程季康相谈甚欢。何澄跟他说,不打扰了,我还要赶船回去。代表说,是我们不够周到,不好意思。何澄说,没事,我们记者都是自己来来去去的,做完一个采访就赶下一个。代表说,这次交流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何澄说,会的会的,拜拜。
程季康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转身离开。
回到香港,她看到杂志原文刊发了她的稿子,只是她从唯一作者,变成了第二作者,排第一的是不在场的前辈。这种事情,在内地实习时她见过,但在香港时只听说过一次,那次还是采访主任提前打过招呼,要求加上提前拿了线索、但临时有事的同事。
像这样,赤裸裸抢功,剥夺他人成绩,是第一次。
她非常震惊,跑去邬玛办公室,却见前辈从那里出来。她也不怵,手里卷着杂志,大声质问:“为什么?”
前辈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一下被她唬住,但又立即回过神,“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我带你去村里找线索的啊。”
“你只去了一次!而且你根本没下车,躲在车上看马经!”
“不要含血喷人啊!我去了!也采访过那些村民了!你看不到而已!”
“好——”何澄抖开手中杂志,翻到那一面,指着上面的字,“上面提到见到脸上带痣陌生人出入的女村民,是谁?”
前辈答不上来。
“还有——”何澄又翻过一页,“这里总结了近年来,有心人士利用新界围村地形复杂,管理不善,租借场地行凶或藏匿。这些资料在哪里查的?”
“公司资料室就有啊——”
“公司资料室的数据不全!我额外联系了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何澄又指着另一个段落,“这里分析村内纠纷,林林总总,请问你又在哪里取得的资料呢?”
两人声响极盛,邬玛从办公室走出来,附近主编、副主编也都纷纷站到走廊上,问发生何事。邬玛端着马克杯,静静看着一切。
前辈恼羞成怒,“你一句一句问我,是什么意思啊?不要以为你有香港程记这个靠山,在《得周刊》就可以骑在我头上!这里是正经传媒公司,不是你用来给自己镀金、结交有钱佬的地方!”
这话极度羞辱。何澄怒极,撕下平日里装乖巧诈活泼的面具,众目睽睽下,将新出炉杂志往地上狠劲一掼,转身就走。
后面,她休了两天假没回来。这期间,邬玛协调,将稿子所有稿费全都拨给何澄。但这又有何用。同事再见到何澄时,发觉她已没了林间小鹿般的朝气,说话时双手插袋,眼神略厌世。被质疑,被卡稿,被敲打,也不再抗争,只随波逐流着,偶尔说些愤世嫉俗的话。她很少笑,除了对杂志社里打扫卫生的琴姐。
唯一的热忱,是每天的午饭时间,可趁机从忙碌跟麻木中逃脱。某日午餐时,同事们在公司楼下餐厅,围一张金属面小圆桌,各自吃着腊味饭叉烧饭,何澄听到传呼机响,店内电话正被占用,便去马路对面的公共电话亭。众人看着她背影,小声猜测:你说她是不是要跳槽了。
——估计是吧。毕竟闹这么大。她居然不知道,人家是主编以前师傅,即使主编心底再瞧不上他,但人前也要给他面子。她以后在杂志社,可不好混了。
——她不是有背景么,说是程季康在追她。
——怎么可能啊,程季康会让她女人当记者这么辛苦?
——程记现在也大不如前了。
——哎,即使中产也不会让家人当记者啦,又辛苦,钱又少。你以为个个都像邬玛那么热爱新闻事业啊。
口舌八卦一番,最后竟又落到自己头上,众人都慨叹起身世来。
何澄出去打个电话,没想过会在背后被议论。外面日光正盛,她进了红色公共电话亭,拨回电话,那头传来程季康秘书声音,说小程生从国外回来,知道何小姐找过他,问有什么事。
她信口瞎编:“有篇关于程记集团的稿,想请他过目。”
“小程生说,这些直接联系公关部万经理就可以。需要我把电话转给他吗?”
“……不用。”
“好的。那请问我还有什么帮到你?”
帮不到。你帮不到我。没人能帮到我。日光非常刺眼,刺到心里面,让何澄想起被前辈骂的每句话,想起同一天被何妈逼问的每个字。在家中,何妈甚至搬出小凳子,红着眼,看何澄在自己眼皮底下拨出电话给程季康才罢休。她庆幸接电话的是秘书,庆幸程季康出国了,却没想到,这事过去数天,还留了个这样屈辱的小尾巴。
她伸出尾指,往电话线上缠了三圈,“没事了。”
“那好的。祝你生活愉快,拜拜!”
何澄挂掉电话,将尾指从电话线上用力摘出来。小指头发红,微微有痛感。她无知无觉,转身推开电话亭门,迎接向她扑面而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