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澳门回归,赴当地观光的内地旅客激增,澳门同业也交出一份相当不错的销售数据。程季康留意到,相比来香港这一购物天堂买奢侈品、护肤品,赴澳门观光客的喜好更单一,集中在糕饼种类。他抽空到澳门去转一圈,找些思路。
葡萄牙人喜用鹅卵石铺路,沿街小屋多色彩斑斓。拐过一个弯,楼宇间距密集,纵横街巷中布满咖啡馆、五金铺、士多店、茶餐厅、小药房。再拐过一个角,视线豁然开朗,两旁都是手信店,也有小型超市。此时,澳门回归祖国还不足一个月,圣诞元旦余温亦在,街上仍有喜庆气氛,很多店铺外插着小小的特区区旗,部分商店圣诞新年装饰仍未拆除。程季康在各店跟老板聊天,又购入不同品牌糕饼,着人送到下榻酒店。一天下来,天色已暗。
他不急着回港,打算用一个晚上消化今日见闻思考。
正是冬日,酒店虽开放恒温泳池,但用者不多。这正和他意。他喜欢独处,尤其在水中,有种抛开全世界,只被水包围的感觉。他在泳池中游了两个来回,靠岸时,摘下泳镜,双手搭在泳池边。
身旁有人下水,游到他身边。他并没在意,正准备戴上泳镜,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转头,见到上次在游艇上看到那女记者。
“程生好。”何澄礼貌地打招呼。她穿着白色连体泳衣,跟这地常见的比基尼女郎比,非常保守。但她有种健康的性感,头发沾湿了,发尾跟肩头有些小水珠。
“我们是偶遇,还是你特地制造的相遇?”
“答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又见面了。而你还欠我的那个采访,有机会可以做了。”
“访问?跟我秘书约吧。”
“程生,我已经往你们公司打过数次电话,都被你秘书挡了。如果我能够跟你在公司见面,我何必费煞心思在这里制造偶遇?难道你以为,我想穿着泳衣采访你?”
“你不是这里的住客?”
何澄摇头,“老板抠得要死,我们没有什么采访经费。我查到你下榻酒店,也想过在大堂拦住你,但万一被保安识破我记者身份,赶我出去,我连来澳门的船费都没法报销。在这里投宿?老板不可能出钱的。后来还是采访部主任认识管这里泳池的人,允许我进来。”
“我会投诉他们。”
“程生,何必赶尽杀绝?给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嘛。我如果想抹黑你,自己编新闻就可,何必穿着泳衣在这里等个大半天。这水虽然够暖,但我的脸很冷啊。”说着,一阵风吹来,何澄摸着两边脸颊,打了个喷嚏。
程季康戴上泳镜,长手臂抵住泳池边,手脚往外一蹬,“追上我再说。”他双手交换着扑水,并没刻意加快速度,否则倒像在欺负她。他游到另一边泳池,摘下泳镜,见到何澄正在岸边,急急忙忙从另一头奔来。池边水多,她跑得急,差点滑倒,幸好站稳了。
她见程季康已游到池边,笑起来,“哎呀,还是比你慢。”
“你作弊?”程季康双手手臂交叠,下巴抵在手臂上。
她来到他跟前,双脚脚趾圆润洁白,他擡起头,眼看她笑盈盈,“你只说追上你,又没说什么方式。不过,我只当程生跟我开玩笑,无论我追不追得上,你都会接受采访。因为上次你说过,如果我跳下水,你就会答应。你无论如何不像是个会食言的人。”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程季康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记者。尤其是女记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偏见。但我希望你可以给个机会我,也给个机会你自己,让全香港市民通过我们的杂志,增进对你和程记的了解。”
在这疲倦的长夜,她精力十足,没有半点等人等了半天的倦意。许是初入社会,还没被折磨透吧,她看上去仍抱有“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就会过上好日子”的天真幻想。
但不知为何,今夜,程季康不想打破她的幻想。或者,连自己也天真得被她说服了。他说:“好。我去冲个凉,等下酒店lobby见。”
半小时后,程季康来到大堂吧时,何澄却不见人影。他点杯金汤力,听到另一头人声鼎沸,原来是某乐坛天后跟她的小男友手牵手,从酒店出来。两人被保安护卫着,外面是一众记者媒体。他细看时,察觉何澄也在媒体里,正从挡在她跟前的高头大马男人肩膀上方,狂按相机快门。
天后情侣走得快,媒体也跟着出去,何澄却在酒店大堂那儿转身,笑嘻嘻地朝大堂吧这边走来。
程季康说:“看来收获颇丰。”
“这次真的发达了!老板一定夸我厉害!出一趟差,做两单新闻!”她兴奋地坐下来,开始翻看酒水单。程季康留意到她直接跳过前面贵价酒水,只看便宜的非酒精饮品。
他说:“我请。”
“喂!不要给我老板省钱啊。如果不是回去还要写稿,我一定饮些贵的!”她要一杯卡布奇诺。他想起还没知道她媒体跟姓名,而她正掏出小录音机跟本子,上面印有《得周刊》的LOGO。的确是本正经刊物,虽然为了好卖,也不时抢些博眼球新闻。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惊呼:“不好意思,我忘记自我介绍了。”这个活泼的女孩,此时突然换上正经模样,郑重介绍自己供职媒体和名字。“何澄。我叫何澄。”
此时此刻,何澄打开小录音机,擡头凝视眼前人。她将自己藏在记者这一职业身份后,认真道,“程生你好。很高兴你今次接受《得周刊》的访问。我知道通过狗仔队多年渲染,外间对你印象是纨绔公子。但据我在澳门所见,你绝非如此。到底外界对你有什么误解,你又有什么话想跟周刊读者讲呢?”
虽然稚嫩,但足够专业。
程季康注视桌上那支小录音机。黑色长方形一块物件,有点丑,唯有一点不断闪动的红光,照进他眼里。
程季康从小注重物质享受,衣食无忧,他曾跟某任女友自嘲说,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人。香港大把他这样的务实利己主义者,九七前为自己留好后路,打点家庭,举家移民。九七过去了,马照跑,舞照跳,钱照赚,又跑回来。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层黏腻的膜,人们管这个叫灵魂。他在何澄这潭清澈的水面上,照见自己不曾对外透露过的野心,被这不断闪烁的红光,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