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的姑姑程静,是这城里的另一个草根。她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水泥厂,三年不到,就跟男友一起被下岗了。两人在高第街摆摊,赚了点钱后,姑姑发现对方劈腿,一怒之下拆伙跳出来。因手里的钱都砸在广国投里了,她只得从低做起,摆摊卖水果,做“走鬼”,却又遇上了城管严打。后来剪头发时,偶尔听说剪发赚钱多,她又去学剪发。
发廊里,剪发师傅大多是外地来的男人,像她这样本地的女性非常罕见。男人聚在一起时爱开有颜色的玩笑,程静一概不搭腔。为了避免麻烦,她在手臂上用笔画上纹身,逼真细致,工余叼根烟在楼外阴影处站着,渐渐便没人敢惹她。
这天她下了班,见雨下个不停,也懒得煮饭,直接到隔壁菜市场外的店里,边吃煲仔饭边擡头看马路对面的城中村。八十年代以来,五湖四海的人涌向广州打工,需要便宜落脚点,城中村民从中嗅到了金钱气息,纷纷改建自家宅基地。
她夹一口排骨塞嘴里,拿起桌上震动的呼机。店里刚好有公用电话,她把煲仔饭端过去,边吃边打,“喂,谁找我?”
非常罕有,居然是程一清。
程静慢慢嚼这块排骨,肉汁鲜嫩,汁饱满,“你又买手机了?”
“二手便宜货,做事方便。”程一清问,“姑姐,得闲吗?”
“在吃饭。怎么了?这家腊味排骨饭不错,下次带你吃。”
程静是个食家,对饮食的品味不错,程一清每次听她说好介绍,必定兴奋。但今晚的程一清,明显不是平常的她,程静隔着电话都能辨认出来。她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问下,你觉得我们应该跟香港程家合作,将配方授权给他们吗?”
“当然授权啦!不然这些配方留下来,也只是给男人。但钱就不同了,赚了就是你的。”
程一清知道姑姐在说气话。当日她没找到工作,也想像二叔那样开家程记分店,德叔却说不合祖训。姑姐有骨气,不再求他。倒是德婶看不过眼,找熟人联系了发廊,让姑姐去学剪发。
程静发泄完,便问程一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听说买断的要求时,她连声啧啧。
程一清:“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姑姐:“他们是商人,总是要看利益。换做是我,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你自己怎么想?听说你还欠着钱。”当初程一清要做千年虫药生意,也跟程静借了钱,现在还欠她的。程静虽没提,但程一清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借。
程一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她在茶餐厅的当下,只觉得程季泽他们得一望二,站在程记角度,当然认为他们出尔反尔。但姑姐劝她为自己着想:“程记不是我们女人的程记,祖业也是我们父辈兄弟的祖业。你为程记着想,程记有为你着想吗?讲难听点,如果不是明仔他出了事,程记肯定跟你无关。”
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姑姐情绪有些激动。她劝程一清首先替自己考虑,先想好还清自己债务,再考虑程记发展。程一清说,好的,我知道了。她是在走出地铁站时,给姑姐打这个电话的。此时站在地面玻璃站台上,她看着雨过后渐的地面,一时觉得姑姐在理,然而想起当日德叔颓唐的背影与白发,又不忍心了。
走回程记时,她想,还是要找个专业人士聊聊。
笑姐觉得奇怪,陶律师现在很少来店里了。再去看程一清,这姑娘最近也藏着心事。她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些男女私情,现在更肯定是有了些裂痕。有裂痕不要紧,最重要是能够修补,她不就是替世间修补这一切裂痕的人么。
所以这天下午,她逮住程一清经过的机会,让她去送鸡仔饼。
程一清指着自己:“我?”
“是啊,我们新鲜出炉鸡仔饼。陶律师估计最近忙,都没来店里,你送去给他。”
“他可能去了出差。”
“鸡仔饼保质期那么长,他出差回来吃都行。”笑姐耳提面命,教年轻女生如何主动出击,“你啊,找张贺卡,在上面给他留言。不要太过郑重,就轻描淡写说你顺路经过,谢谢他上次帮忙之类。他回来看到一定会感动,如果对你有意思的话,就会来约你。”
程一清真忍不住翻白眼。她跟陶律师聊天内容只有正事,哪来的谁对谁有意思啊?但也不怪笑姐,她每天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玻璃柜台,制饼室的烘炉,还有来去匆匆的客人。回到家,家里那个五代单传心肝宝贝就是她的一切。
但她还是问:“他住哪里?”
“送去他律师楼就得啦。上次他给过我一张卡片,我去找找。”
程一清跨上摩托,直奔东山区
广州市旧辖区,已于2005年撤销并入越秀区……她在农林下路那边找到那栋商业楼,泊了车,提着一蓝色小铁桶装着的鸡仔饼就上楼。到了那儿,果然见到律所的大牌子,也许在搞装修,还有工人在往里面搬东西。她跟着工人进了门,问前台,陶律师在不在。
“陶律师出差喔。或者你跟他电话邮件预约一下?”
“我来给他送东西,放下就走。”
这时,装修师傅跑到前台,跟她很急地说着什么,程一清在旁等了一会儿,刚瞅到空,前台电话又响起来。
程一清不再等,径直往里走,问了人陶律师在哪里办公,依据门牌号,在一间大办公室门前停下。门敞开着,里面有好些桌子,都没人办公。东西有些杂乱,柜子里的东西空了一半。程一清看其中一张桌子上丢了他的名片盒,想来是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纸皮箱,都放满东西。程一清估计,陶律师他们是要搬办公室了。她将那一小桶鸡仔饼放下,又在他桌上撕了张便签纸,写上“谢谢帮助。来自程记的小心意。”
转身出门时,她一眼瞥到大纸皮箱里,最上面搁一张合影。这篮球队的合影照片上几乎全是白人,只有两个亚洲面孔。她忍不住细看,辨认出其中一个是陶律师,陶律师旁边那个脸小,没有笑容的亚洲男人,长得很像程季泽。
程一清有些意外,这个意外像一面圆镜子,裂开成一片片,每片都指向一个小小的猜测。她在心里擦亮这镜面,再去看那合影里的疑似程季泽。
是他无疑。
笑姐不懂,怎么程一清送完鸡仔饼回来,整个人沉默了。她猜想,没准陶律师有女友,被程一清撞见了?必定是。这么想着,她告诫自己,再不要在她跟前提起这个人。
程一清回来后,就在房间里查看当年粤港程记官司纠纷的资料,直到楼下传来拉闸门的声音,她一擡头,见窗外天色已暗沉。
拉闸门的动作,几十年来都是德叔做的。以前程一明还在,他接手那几年,由他负责。现在这个闸门,又到了德叔手上。但德叔这几天风湿发作,手脚不利索,程一清赶紧下楼去帮忙。
闸门要拉上之际,身后忽然有街坊问:“啊,关店啦?”
德叔转身,认出是老街坊张伯。他以前几乎每天都到程记买老婆饼,但去年搬去同德围,来的次数就少了。
张伯:“哎呀,我儿子明天出差,要去北京好长一段时间。其他东西带不走。我想给他带点程记糕点,在北京慢慢吃。”
德叔闻言,立即让程一清重新开门。程一清看张伯在店里挑选,几乎把每样糕点都打包光。德叔说,哎呀买这么多吃不完啊,张伯笑说,儿子带不走,我们家其他人也吃嘛。老婆饼、核桃酥、花生酥等,整整齐齐码到纸盒里。德叔找来大袋子,里面垫上一层又一层报纸,交到张伯手上,还给他打了个八折。两人又说了阵家长里短,才笑着分开。
德叔招待张伯时,程一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着玻璃柜面。张伯走后,她说:“其实他大老远来,必定不介意价钱,你何必给他打折。”
“大家开心嘛。”
“省了钱的当然开心,你辛辛苦苦一天,本来就赚得不多,还要主动给人打折。”程一清丢下抹布。
“我是真不懂做生意,否则也不会这样失败。”德叔倚着柜台,一手叉着腰,目光投向张伯身影消失的路尽头,“但我只知道,一样东西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喜欢的人越多,就越成功。”
程一清也看向路尽头,那里延伸到黑暗里,但是黑暗上方,是一片夜空,上面闪着星光几点。
附近店铺也关门,一盏盏灯灭了。夜空中的星更明亮。程一清忽然问:“老爸,你信我可以搞好程记吗?”
“我信啊!”德婶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挂着围裙,右手握汤勺,出来喊父女俩吃饭。她左手手臂勾住程一清肩颈,“在外面做这样搞那样,不如回来搞好程记。我也不懂生意,不过就像女人买衣服,既然香港程家那边也想要,就证明我们程记有他的价值。人家不会做蚀本生意嘛。”她又低声在程一清耳边说,“想要秘方,就大大方方看,不用偷偷摸摸嘛。”
原来德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
程一清曾觉得父母落后于时代。但德婶那句“既然别人想要,就证明我们有价值”点醒了她。她摇头,笑了笑。德婶问,笑什么?程一清说,我笑自己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