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联系程季泽,却得知他回港。这下轮到她急了。跟债主约定的下个还款日又近了,但她一点法子没有,只能去打点零工。还好,有家珍珠奶茶店请她打工,工资日结。她上了两天班,累个半死,所幸程季泽从香港回来,两人很快敲定见面时间地点。
两人约了晚上见,程一清这天中午去奶茶店打工。午间时分,外面下起毛毛雨,她驾摩托一路飞驰,在水洼旁连人带车摔倒。到了奶茶店,老板看她半张脸摔出血道道,咧嘴一笑时,牙齿缝也带些红,只觉恶心。
前两天那个明艳飒爽人儿呢?哪里是眼前这蓬头垢面黑眼圈的男仔头。不耐烦起来,挥挥手,让她走。
程一清摘头盔,往地上一掼。店主吓到口吃,连说几句怎、怎、怎么了。
“你怎么一点契约精神没有?说得好好的,我大老远骑车过来,还摔伤了——”
“你摔成这样,会吓走客人。”
“那是工伤啊!”程一清不走了,直接站在店长跟前,一只手撑着门,也不说话,直直看着店长,像只凶巴巴的猫。
二十分钟后,她揣着三百块工伤补偿费,跨上摩托,风风火火回家。路上车子熄火,她踩了几次,都只听到呲一声,泄气一样。她在马路边,一路推车走出好远,也没见到修车的店,而毛毛雨开始变大,细雨一刻不停浇到她头上,就像这世上所有不好的事情。
她有些自暴自弃,眼瞅着前面有家关了门的早餐店,赶紧推车过去躲雨。跑得急,轮胎在地上打滑,车子又重重摔了一遍。这时雨哗哗地下,马路上,她蹲在摩托车旁,费力地扶起车子,慢慢地往前走。
车辆在她身旁穿梭,好像还有人从车窗上探头,骂了句“在马路中间,找死啊!”雨水打在脸上,她擡手肘擦水,嘴上骂回去,“你才找死!”
手机这时在口袋里响着,她知道又是债主催债,响得心烦。好不容易把车扶起来,推到一边去,手机又不响了。她将车子推到早餐店屋檐下,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后面怎样应付债主们。
还没想清楚,又打来了。眼睫跟手,都被雨水打湿,手机屏幕也湿。刚买的二手机,可花了五百块呢。她心疼,又自暴自弃。随便好了,反正都是债主。反正都要毁灭。她接了电话,豁出去,冷冷一声喂,准备迎接覆面的谩骂。身体上冷,对着电话,连打三个喷嚏。
她永远狼狈,程季泽永远体面。他在电话那头问:“下雨了,需要改期吗?或者,我来接你?”
那一瞬,程一清觉得程季泽这人,还行。
越到晚上,这雨下得越是声嘶力竭,将城市浇得日夜颠倒。树木被妖风刮起了声势,疯长出肥大叶子。街上的白色雨雾,像这城市无序发展的注脚。程一清从地铁站出来,赶到茶餐厅时,身都湿透了。程季泽正在喝一杯水,见她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身,又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边擦边说谢谢,又抱怨这鬼天气。
程季泽没接话,接过程一清递来的合同,但并没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跟程一清交朋友,是来干正事的。
程一清擦干身,扬手要一杯冻鸳鸯,又百无聊赖,扭头去看外面的细雨。雨水劈面撞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又顺着玻璃窗往下淌。
程季泽说:“合同不用看了。我这边想修改一个条款。”
程一清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打算把价格往上调,从四十万,改成一百万。”
一百万!
程一清只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她脱口,又问:“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
“是。”
“真是这个价钱?”
程季泽凝视她,“我这次回港,跟程记开了个会,有些条件要做出修改。”
“什么修改?”
“之前我们希望,每五年买一次授权。现在我们想用一百万,一次性买断。”
“什么!”程一清脑袋嗡一声,眼前一片白。她的神志涣散到很远的地方,远到她跟程季泽初次见的那几面。那时候,她说,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
原来她没错。
神志跟眼神收束回来,像一柄剑,全力应对眼前这人。“之前不是说好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程季泽说,“不好意思,这是香港程记的决定。”
程季泽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另一份合同,让程一清过目。他平静地解释,说一次性买断授权后,并不影响广州程记的运营,“而且你们还能用这笔钱来扩大饼店经营。”
程一清没被他带偏,揪住细节,“我们卖掉的配方,自己可以用吗?”
程季泽仔细斟酌用词,“你们可以自己制作,但是不能商用。”
“也就是说,从清朝一路传下来,我们辛辛苦苦保存的糕点配方,我们以后不能用来制作售卖?”
程季泽避开正面作答,“跟现在没区别。你们现在不也跟其他饼店一样,只卖些鸡仔饼、老婆饼的大路货?虽然我们手头并未持有经典配方,但家族那边一路流传,说是老配方耗时耗力,利钱薄。你们小店,做不起来的。”
程一清不说话。
程季泽低头看一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但估计她还要回去跟德叔商量。但上次她说了,德叔已表态,会将饼铺留给她,一切由她话事。所以只要在这里说服她,这事就完成了。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专业人士,或者比较懂的朋友?”他提前跟陶律师交了底,他若是接到电话,会知道怎样说。
见她不语,程季泽又轻声说,“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你有钱还债,祖先留下来的经典配方,也得以借助我们财力,可以发扬光大。我们在海外也有销售渠道,届时有华人的地方,都会有程记传统糕点……”
如果程一清足够冷静,她会发现,程季泽偷换了概念。如果程一清足够清醒,她会意识到,此时正含笑说着话的程季泽身上,有股冷漠的气息,跟人说话客客气气,但总是站得稍远一点。他足够自律,饮料只喝温开水,咖啡只喝美式。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情绪激动。这样的两个人,注定是彼此的相反面。她打量一个被殖民地教育规整过的精英,他则注视一个在社会上追赶跌堕的草根。
最后,他温和地说,“不用急,你跟德叔商量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
她知道,是自己欠债的窘境落入对方眼底,这境况促成了上位者的傲慢。她本也是个硬气的人,一心想要痛斥程季泽几句,然而桌上手机震了又震,都是债主打来的,催促她早日还钱,否则会采取进一步行动。
没有钱,哪里来的底气跟人谈判?对着程季泽,她终究是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茶餐厅时,外面的雨已经停歇,但地上的水一汪一汪的,在肮脏的路面上,倒映着霓虹灯招牌。程一清心神不宁,一脚踏上水洼,污水溅湿裤腿,又往下淋漓地淌着脏水。程季泽在身后喊她,她没听到,或没注意,只顾埋头在店门外摩托车堆里,寻找自己那一辆。刘海掉下来,遮住她的眉眼。
程季泽走上前:“你没开车来。”
这个人,明明是在关心你,却令你更难堪。
程季泽问:“我叫车,送你回去?”
程一清拒绝,刻意在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转身往地铁站走去。马路对面是红灯,她迈步就要过马路。程季泽眼见迎面而来一辆红色的士,在身后喊她,她往后一退,差点被撞上。的士佬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程一清罕见地没有骂回去,像一缕魂般,拖着那管染污的裤腿,轻飘飘过了马路。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想起一个纪录片片段。中英谈判后,戴卓尔夫人
港译,即撒切尔夫人
一言不发走出人民大会堂北门,下台阶时脚下踉跄,双手触地摔倒。长辈们常在茶余饭后,谈笑般说起这一画面。前程太则教育他,动作可以窥探人心。“所以啊,一定要把自己想法藏好。”她边对镜子戴上珍珠项链,边漫不经心对儿子说。
港岛一切如此遥远,眼前只有野蛮生长的珠三角城市。程季泽如同扯回杂乱线头般,收回种种联想,注视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铁站的人流。程一清的背影就在其中,像一枚小小的棋,步步往前,最后被红色的地铁站口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