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坐在记者部主任面前,垂着脑袋,盯着桌上的小录音机。这设备正在充电,一直闪着绿色的光,像黑暗中蛇的一只眼睛,盯着她。
主任也盯着她:“这篇稿出来,你知道外面会怎么说?会说我们收了程记的钱!”
“我觉得,外面一直将程季康妖魔化,尤其最近琳达嫁豪门,而程季康跟她的两年情又被翻出来讲,他被人嘲讽‘爱情事业两失’……”
“你同情有钱人?不如同情下自己啦!程记生意再差,程季康都有黄金地段几间铺在手。香港地,地皮就是钱。他有地皮就有钱,我等穷人没地没钱。他这种资本家有什么好同情的?当初找什么琳达艾米约会,不就是搏曝光吗?现在觉得自己形象插水,又想洗白,树立良好人设?哪有这样的好事?”主任一口气说个不停,将前半生的不顺都借题发挥,仿佛他郁郁不得志、每日跟老婆吵架、儿子叛逆不归家,都是因为程记多开了几家饼店,程季康多约会了几次艺人模特。
见何澄低头不说话,他又不知从何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又开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每年都有新入职女记者,借着采访财经新闻这条路,去接近城中未婚或离异才俊。但能高嫁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就是陪人玩一玩。”
何澄觉得被侮辱,猛地擡起头,睁大眼睛看他。主任没在意她表情变化,仍是摇头晃脑,“《得周刊》不介意你们借我们光环,但真要这样想,你何不去电视台做个新闻主播?平台更大,光环更亮。”他一拍大腿,“哦,你没在本地念大学,英文不够好。去不了大平台。”
何澄深感气愤,浑身热血冲到脑袋,手臂毛孔也竖起。
是,她做这个访问是有私心。唯一的私心,就是为挚友程一清搜集香港程记跟程家讯息,因此她确实在采访中,问了程季康一些家庭问题。但最后她在文中只用了部分,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程记这个小切口,去写香港手信业甚至旅游业、餐饮业,香港整体经济的大背景。为了写好这篇稿,她跑图书馆做了不少资料搜集。
她捏拳头,站起身,“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所以,如果你认为我这篇稿写得不够好,我认。但如果你认为我去采访程季康,是为了当golddigger,那你侮辱的不光是我,还有你自己身处的这个行业。”
何澄狠拉书包拉链,单边背在右肩,起身,“这篇稿如果需要改的话,你再找我。我作为职业女性,还有好多事要做。再见。”
离开门口时,何澄感觉到身边很多假装忙碌的同事,都在看她。否则原本哒哒的键盘声,为何全部静止。她觉得自己很像TVB职业剧的女主角,爱憎分明。像是心里有一只大鸟要飞向天空,她脚步轻快,坐小巴回家,为次日采访美容院老板娘做准备。
心头种种澎湃,在打开家门后,突然自云端掉落——
屋苑窄小,一家五口人聚在一起,奶奶天天问老爸,孙女什么时候嫁人,“为家里腾位置”。但她又占家里多少位置呢?家里就一小片客厅,已是全家人活动场地了。吃饭时,从厕所对门墙下搬出一张折叠圆桌,放在客厅中间,就变成餐厅了。
这天姑妈也来了,跟奶奶和妈妈一人坐一张小凳子上,叽叽咕咕。自从表姐嫁了个小商人后,姑妈就吐气扬眉起来,在她家说话声音也特别大,“何澄,你一回来就躲房间里干嘛?出来跟我们聊天嘛。”
何澄忍不住翻白眼。房间?什么房间?客厅里间出来的一张上下铺,妹妹睡下铺,她睡上铺。床头夹一盏小灯,墙壁上凿个柜子,塞上书,她趴在床上小桌板上看书码字,就是她的“房间”了。换衣服最麻烦了,她要爬上爬下,到洗手间里换。洗手间也窄,转个身都难。换睡衣时,她懒,把床帘一拉上,蹭蹭蹭地,躺着就把衣服换了。家里人说话声音大,她嫌烦,也把床帘一拉,趴在小桌板上,写她的采访提纲。
床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她吃一吓,惊恐地看着外面。姑妈那颗精心修缮过发型的脑袋,站在床边,冲她说,“躲在这里干嘛呢?家里有客人了,也不出来招呼一下?”
何澄没回过神。客人?什么客人?后来才意识到,姑妈说的是她自己。她受了惊,忍不住喊:“万一我在里面换衣服呢?”
“哎,家里现在又没男人。怕什么!格局不要这么小,要多出来跟人聊聊天,见见世面。当时我家Selina就是因为个性开朗活泼,才得到Kelvin青睐。”Selina是表姐,Kelvin是表姐夫。姑妈以前还唤女儿名字“淑仪”,后来不知为啥开始喊她英文名。
“我格局小,不配听你们说话。”何澄阴阳怪气地微笑,哗地重新拉上床帘。
广州天气忽冷忽热。前几天还下雨,这天又日光晴好。
那天地铁站一别,程季泽一直在等程一清消息。他之前套过她话,知道她还债日是哪一天,因此也不着急,只等着她上门来找自己。不料离还债日还剩一天,程一清仍未出现。他隐隐觉得不对,打了辆车,直奔德政南路。
他仿佛专门捕捉某类猎物的猎人,在广州别无他事,只待程一清这一猎物。他早早下了车,走路过去,远远见到程记饼家前居然围满了人。笑姐忙不停手,逐一打包,又不时回头对店内大喊:“老板,咖喱味杏仁饼还有没有啊!”程一清则对牢人群,大声说,大家排好队,大家排好队。
程季泽伸手拉过一位阿姨,问她在买什么。阿姨扬了扬手里塑料袋,“杏仁饼啊,买一盒送一盒,大特价。而且今天还新出了一种口味,我排很长队才买到。”
程季泽站边上观察了一会儿,见消费者排长队,只为购入新出口味的两款产品——咖喱味杏仁饼、芝士牛奶挞。其余产品,偶也有人顺手买一两件,但并不多。德叔德婶在制饼室忙个不停,后来将笑姐也拉进去。柜台前便只余程一清一人竭力叫卖。虽在炎热华南,但到底是冬日,她只着一件灰色针织衫,搭条红色小围脖,没有半分钟停下。
傍晚时分,杏仁饼跟芝士牛奶挞的原材料用光,食品卖完,店面前排长队的人也散开。德婶擡手臂拭汗,说要回楼上做饭去,又叫笑姐留下来吃饭。“这几天这么辛苦。”笑姐说不啦不啦,家里还有个豆丁要看着呢,又趁机在老板老板娘面前喊累,“而且太累了,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德婶听话听音,自然识做,马上转过脸跟德叔讲,阿笑辛苦啦,后面多放她点假啊。
这话音量太高,连从外面走过来的程季泽也听到了。程一清当时正在柜台前按计算器,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记账,冷不防听到有人说,“今日生意不错。”她顺口应“是啊”,突然意识不对,擡头发现竟是程季泽。
程季泽说:“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原来已经搞得红红火火。”
程一清面不改色,合上本子,拉开玻璃柜门,从里面夹出一块杏仁饼,一枚芝士牛奶挞,轻放在纸盒里,递给他,“你试试。”
程季泽捧起纸盒,各尝一小口。
“怎么样?”
“好吃。”他并未违心。广州程记坚持手工制饼,效能方面当然比不上工业化制作的香港程记,但杏仁饼有炭火味,芝士挞更是奶味十足。
“你看到了。我爸之前头脑古板保守,所以生意不好。但我们程记东西好吃,只要脑筋灵活一点,不愁赚钱。”
“你意思是?”程季泽边说边低头看柜台,留心上面每样食物的标价。
“我意思是,我们会卖,但不会像之前说的那样贱卖。”
“让我告诉你,什么叫贱卖。像这样子——”他指着粉红色价格标签纸,“牛奶挞用了足量芝士和牛奶。杏仁饼用了真杏仁,还坚持用炭火烤,还要买一送一。你们原料费花了不少吧?程记不是大店,卖牛奶的、卖芝士的、卖绿豆的,会给你们打折吗?不会。你们要卖多少才赚到一百万?最重要是,程记擅长制饼的,只有德叔一个,是不是?当然,杏仁饼倒模、搓粉,不需要什么技能,德婶跟笑姐也可以帮忙,可以算1.5到2个人。我见德叔走路一瘸一拐,身子不太好吧?炭火烤饼是很辛苦的,年纪大了未必能坚持。他还能做多久?”
他一口气说出连串问题,偏偏都在点子上。程一清无力招架,听完一个问题忘掉上一个,最后只留了口气,勉强应对最后一题,“我还年轻。”
“但你不会制饼,也不喜欢制饼。我没猜错的话,你甚至不太下厨煮饭?”
程一清睁大眼睛。
“我第一次见你,是新年第一日,你租的那间屋堆满杂物,唯独一样厨具也没有。前一天吃完的泡沫饭盒,还堆在垃圾桶里,并未清走。”
这时,笑姐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说,“阿清,还有些用剩的宣传单张跟代金券,我今晚拿去发给我邻居……哎呀,程生,你来了?”
程季泽对笑姐点点头,又看着程一清,“买一送一还不够,还有代金券?还印宣传单张?”
笑姐站在旁边看热闹。
程一清回头:“笑姐,你进去看看爸妈有什么要帮忙的。”
笑姐挪了两步。
程一清伸手推她进去后,扭头对程季泽道,“薄利多销。程生,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明。我明你们在亏钱。”
程一清要反驳,程季泽说,“我在这里观察了一个下午,也算了笔数。你们应该连成本都赚不回来,就看亏多亏少了。否则的话,德婶怎会让德叔过一段时间让笑姐放假呢。她也是心里有数,知道这一招只能用于一时。”
程一清勉强地反驳,“什么这一招那一招啊?”
“这一招就做擡高身价。”
程一清不说话了。
“没想到你也会用。”
“是,我这种人在你眼里,只是白痴。”
“正相反。我觉得你是极度聪明的人。但聪明的种子落在烂泥里,都长不出什么。不如一起合作。”
德叔在里面喊:“阿清,外面如果没客的话就早点进来啦。今晚早点关铺清货。”
程一清高声应了声,回头瞥了程季泽一眼,“你说得很好。只可惜,我不可以跟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合作。
“你可以不信我,但应该相信利益。我们都姓程,我看不出有什么利益冲突。”
程一清夹起账本,把小计算器叠在上面,忽然牛头不搭马嘴问了句,“你有多久没打过篮球了?”
“什么?”程季泽不明她用意。
“找时间跟陶律师打场球,出身汗,然后回香港吧。你们不是从大学开始就是球友了吗?”她收起账本跟小计算器,转身往里走,“我这些小门小店的,人少事多,要继续忙了。”
程季泽这才明白,她的不高兴,不合作,原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