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老同学在设备安装公司当高管,当年也是一同在西关长大、穿条泳裤横渡珠江的。“就是这些年他搬了家,我们走动少了。”进去前,德叔这么跟程一清说。程一清觉得老爸天真,从底层爬上去的老同学,怎可能再回头认过去的草根朋友。
父女俩在老同学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一坐就是两小时。程一清觉得,自己没想错。
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往里面看。老同学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跟下属讲话。终于逮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德叔赶紧上前去敲门,老同学擡眼,眼神冷漠:“哦,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还要处理个文件。”
“哈哈哈,你这家伙,现在出息了,变成大忙人了!”德叔还是用学校时的口吻,开着玩笑。老同学看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有,那就是鄙视。
德叔个性直,但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便讪笑着退出去。程一清坐不住,腾地起身要走。德叔拉住她,低声说:“出到社会,求人办事,肯定要低声下气。”程一清一直以为德叔就是个直肠子、爆脾气,此时才发现他也有这样一面。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这些年,自认为比念大学的同学吃的苦头多,然而何澄却点评说她“前半生顺风顺水”。她当时不服气,可现在一想,除了现在欠着债,她几时低眉顺目过呢。
终于等到老同学叫德叔进去,德叔弓背含笑,想从拉家常开始。老同学摆摆手,脸有倦色,“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在外面坐两三个钟,不会是为了来闲聊。”
“哈哈哈,是的。”德叔笑着说“你小子”,立马觉得不妥,嘴唇翕动一下,把最后那个字吞下去。嘴唇再张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借钱的话来。
老同学说:“跟上次一样吗?”
德叔讪笑:“上次那笔钱,我正在筹,会争取早点还。但这次是因为我女儿——”
“阿德,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困在那家小小饼铺里。仔女有点什么事,你也没钱,也帮不上忙。当日如果你跳出去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折堕。”
德叔脸上浮着一层僵笑,程一清则低着脑袋,脸颊滚烫发红,两只手攥成拳头,一股气莫名地往上冲。她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听到父亲一直笑着附和。她垂下脑袋,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站起来,一走了之,但德叔轻轻拍她手背,按下她。
程一清从没见过老爸这模样。从来都直着腰在家大声吆喝的人,此刻将背部弯折成一只虾。因被老同学奚落,脸上身上皮肤也涨红,更像虾了。
她心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按在地上,按得很低很低。直到走出大楼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在地面匍匐,直不起来。老同学那些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打着她。
——“尽快还?十个借钱的,十一个都这么说。觉得我很侮辱人?世侄女,如果觉得不服气,就去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眼巴巴地瞪我。”
德叔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又或是再多的不快,在女儿跟前也要打落门牙和血吞。他重拾威严,“今次虽然只借到一万,不打紧啦!我们再想办法!”
程一清不说话。
“以前住德政南路的旧街坊,还有好些跟我有联系的。你记不记得乐叔?穿得像个老夫子那个。我跟他关系还不错……”
“老窦(粤语,老爸)——”
“还有虾仔,他现在大个仔了,好像赚了不少——”
“老窦!”程一清豁出去了,“如果将配方授权给香港程家,你觉得怎样?”
打草惊蛇也不管了。反正,过了今日,她再没脸面去偷程家配方。但是,跟老爸商量呢?这不算偷啊。再说,她也只是为了程记未来的发展……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样对德叔说,只是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对后语。“对程记发展有好处……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看条款……”
后来回想起这天,程一清记得,天边的浮云像被天外巨兽啃了一口,缺口处透出金丝边般的光亮。在这天边的光中,德叔黑了脸。对于程一清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接,回家路也上再没有跟程一清说话。
到了家,他先看看程记生意怎样,一直在店里忙碌,后来上楼后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德婶觉得莫名其妙,问程一清发生何事。程一清也说不出来话,只说自己头痛,也回房去。她漫无目的地上论坛,刷毫无意义的帖子,跟朋友在OICQ上瞎聊,听何澄说自己已经找到机会,很快会见到程季康。
她不知道给什么反应好。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荧荧的。有人在外面喊她,她下意识地回头,见德叔站在门边。屋里灯管坏了很久,大哥死后,好像就一直这么黯着,也没人去管。仿佛这屋子一派光明,是对他的一种背叛。然而此刻,德叔站在门边,踟躇着:“我下楼去买新的光管,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买?”
“没有……”
德叔“嗯”一声,仍靠着门边,一动不动。父女俩在昏昏沉沉中,看着彼此。
德婶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传来,还有呛人的辣椒味。今天炒什么呢?他们家又不吃辣。程一清迟钝地意识到,这辣椒香气来自邻居。她从小到大所见过的温馨家庭画面,也都来自邻居。德叔从来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气势,无论对弟妹还是老婆仔女,无论在公在私,全都不由分说,一手控制。
而此刻,家里灯管还是暗暗的,德叔头上灰蒙蒙的,该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在上面。但她又再看一眼,才发现那竟是他的白发。
程一清突然开口:“今天那个人说,你之前也找过他借钱……”
“是。”德叔说,“之前明仔想发展程记,想做大,所以跟朋友一起去借了钱。”
后面的事,是程一清从没听说过的。程一明出车祸后,他那个朋友带着钱一起消失了,留下二十五万元的债,落在程记饼家头上。德叔起早摸黑,工作到高血压、胃炎、手抖,才终于将这笔钱还清,保住了老店。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他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跟程一清一见面就吵架,父女俩势成水火。人说无仇不成父子,这话用在这父女俩身上,倒是合适。
德叔说:“你总觉得我更爱明仔,但其实都是我仔女,我对你们俩是一样的。”
程一清不语。
德叔:“只是明仔从小就对制饼感兴趣,他在外面吃糕点,很快就能说出里面的用料跟制作方法。他也喜欢程记的历史,有些故事,我也只是听个大概,他去图书馆档案室查得清清楚楚,回来告诉我。他甚至把不再用的经典配方拿出来,想用现代工艺重制。我总觉得,有他在,程记就能够发扬光大。”
程一清低头,抠着自己手指甲。
德叔:“你跟他不一样。他古板守旧,你聪颖激进。他除了制饼,没有太多爱好。你什么都感兴趣,尤其是钱,唯独对制饼、对程记不感冒。我也曾经想过,以明仔对制饼的专注与天赋,加上你对经商的兴趣,程记一定会在你们手上做大做强。没想到明仔他……”
外面炒辣椒的气味涌进来,程一清觉得鼻子痒痒的,眼睛也痒。鼻子酸,眼睛也红了一下。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德叔:“明仔不在,我其实有点担心你会像阿才那样,把程记当一份资产,将它轻轻松松卖掉,将程家百年的心血卖掉。”
程一清心虚地用手指头揉了揉眼角,“我不会的。”
就在不久前,她还打算偷来配方,将它卖个好价钱呢。但此时此刻,父女俩长久的心结松动,甚至解开,她忽然觉得,自己跟二叔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看着德叔两鬓的白发,“我希望跟程季泽合作,不完全为了钱……”她又心虚了,但很快坚定语气,“装潢华丽的进口连锁西饼店越开越多,程记生存空间被压缩。香港程记的橄榄枝,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德叔看着她,忽然发现女儿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他在昏暗中长久不语,最后叹了口气:“我也老了,程记的事,你说怎样就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