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婶担心女儿的债务,加上不看好程记前景,觉得将配方卖给香港那边也不错,便试探了一下德叔口吻。德叔大发雷霆:“我还在,你们母女俩就想把程家祖业卖了?”话说得难听。两人自然结结实实吵了一架。
德婶直接发飙:“你就只顾着这家店,女儿现在欠人钱,你有没有替她想过办法?!”德叔吼一声“她自己欠的钱!”德婶:“明仔欠钱时,你不是这样的!”德叔不语,闷声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点燃,夹在手指间,却迟迟不抽,一双眼盯着对面街口的铁皮屋顶。有人在屋顶下小窗口里,晾出一件白色衣衫,风一动,衫就飘动。
德婶觉得,德叔的心也动了。毕竟是唯一的孩子,出了事,还能不管?她催促程一清,赶紧跟程季泽约时间面谈,“你跟他先谈条件,我这边再说说你爸。”
程一清怕德婶打草惊蛇,让她别轻举妄动,又假装不经意地问,“我户口本是不是放保险柜啊?”
德婶居然十足警惕:“你不会是要跟人结婚吧?”
程一清噗嗤一声笑了。结婚?她这样一个人,结的哪门子婚啊?
青春期她干瘦如柴,长痘痘,又因家贫,没少被班上男同学笑话,说她是饼妹。她平等地讨厌这些男生。后来她开始跑步,身体长出好看的线条,那些笑话她的男生里,居然有人给她递小纸条。她撕碎,扔到垃圾桶里。第二天,她又收到小纸条,看也不看便扔垃圾桶。第三天回校时,她桌上刻了两个字:丑女。她将桌子举起来,刷地搬到那男生跟前去,眼睛对着眼睛,瞪着他,瞪到他低下头。
出社会后遇到的男人,只有更差。她将头发剪得很短,皮肤晒黑,穿成男人样,坐下来时故意抖腿,也没能彻底挡住揩油的手。
德婶怎知女儿心事,只继续叨叨,“我嫁过来时还有些首饰,本来打算留给你结婚用的,但万一真的……”程一清赶紧顺这话题爬,说想看看外婆留下来的首饰。
这天下午,程一清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华南晴朗天空中,奔腾着大朵白云,路边成片绿植下,种着不知名的小花。风吹过来,有一些花草的碎屑从窗外飘入,落到德婶肩上。她抖落碎屑,正要进主卧开保险柜,楼下笑姐突然在喊她。德婶高声应声,将脑袋探出窗户,问什么事。笑姐说:“德婶,我家里打电话来,我个仔在幼儿园发烧,我要去接他。”德婶说:“哎呀,那你快去。我来看店。”接着就将首饰这事抛在脑后,急急下楼。
但程一清并未泄气。既然有了这第一次,她知道等哪天德叔不再,程记关店,再找个机会演一出母女促膝相谈,她定能打开家里保险柜。此时再喊肚子痛,让德婶给她拿点药油,她便趁机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相机,抓紧时间偷拍,这事就成了。
没想到,后面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笑姐儿子一路发烧,德婶又要制饼又要看店,无暇分身。另一边,债主又在身后追,程一清急了。
她心底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赚快钱的机会,是火苗中的栗子。没准,真能探火取栗呢?一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脑子一旦萌发这样的需求,就像孤身穿过猛兽丛林,被饥饿豹狼虎视眈眈。豹狼们嘴贱,推介她去富商饭局,被程一清一一骂回去。
倒是在店里,见过几次那个陶律师。人清瘦干净,笑容明朗,是常做户外运动的人。他认得程一清,每次见她,便点头一笑。德婶疑惑,问程一清:“谁啊?你朋友?”程一清信口说是一个律师,不是朋友。
德婶眼前亮了。在她眼中,医生律师都是好身份,都是没上大学混社会的程一清不太能接触的人,她便说,“哎呀,认识个这种朋友也不错。”程一清立即,“我不结婚。”德婶切一声,“谁催你结婚了?生女不知女心肝嘛?我是觉得,认识这种专业人士,以后没准能帮上忙。”
笑姐儿子刚退烧,德婶让她继续在家照顾儿子,但程一清拖欠的款项已经一天都不能等了。她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翻着手机,看还能找谁借钱,突然就听到德叔在门边嚷,“一日到黑就在家,也不知道下楼帮一下你妈。”
程一清眼皮子都没擡起,并不看他。
德叔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钱还清了吗?”
“没还清又怎样。你又不会帮忙。”有那么瞬间,她几乎想开口跟德叔要配方,但理性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按下来。
冷静!冷静!他怎会答应呢。
德叔用手指关节敲打桌面,两手叉腰,气势如西楚霸王:“到底还差多少?”
“十二万。”
“家里有几千元现金,等下我拿给你。”
程一清以为自己听错,擡起头。德叔又道,“明天早点起床啊,不要又睡懒觉!这么懒,怎么赚钱啊?”
“早起干嘛?去饮茶?”
“陪我去银行取钱。”
德叔行动力强。一大早拿着红色存折,去银行转账给程一清。“只有三万,其余的,我再想办法。”程一清仍未死心,但眼见着德叔这次态度大转弯,心存侥幸,小声试探着,“什么办法?我们除了配方,还有什么……”德叔重重打断她的话,“想都别想!”程一清住嘴。
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再早个十几二十年,这里是淘金者的热土,外人提起广东,也觉得好像遍地都是有钱人。但城市再大也只是面子,里子跟底子,都是德叔德婶这样住低矮平房的市井小民。抱着手臂看热闹,抱怨外地人把这里弄脏弄乱,最后浪潮一过,前面的淘金者飞升离开,看热闹跟抱怨的人仍然留在原地。
程家就是被留在原地的人。
程一清这人,有啖饭食,有张床睡,也算不上穷。但胸怀野心的少女,想做大一点的事情都捉襟见肘,这种微微的痛感,只有像她同等阶层同等欲望的人才能够体会。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红利,她没赶上,风起云涌过去后,一切似乎归于平静。她被卡在了千禧年,人上不去,心下不来。电视报纸分析说,未来是IT跟互联网的时代,她无论如何想攀住青云端上掉下来的绳,将自己荡上去,却不料摔个粉身碎骨。
一路从银行出来,她想得入神,越想越远。说起来,她借钱做生意,不也是为了给妈改善居住环境吗?老爸心里只有饼店,哪里想过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她不说话,德叔也不说话,父女俩自出银行后,就这么闷声走着,走着。距离春节不到一个月,大街小巷洋溢着迎春气氛。大马路边有人摆出四季桔在卖,远远望去橙灿灿,像铺了半条马路的碎金。商店门前都摆着年桔跟鲜花。不少女人趁着发廊还没提价,去烫了头发,又到百货商店购置新衣,再去超市采办年货。买点红瓜子糖莲子蛋散,放在果盒里,才算一个新年。但近年来,上门拜年的习俗好像少了些,有钱人家的果盒里,也不兴放这些,都放进口巧克力了。一户人家的经济收入水平如何,从一个小小果盒里已见端倪。
倒是横街窄巷播着的贺年歌曲,从十年前至今都没变,还是许冠杰的《财神到》。要到几年后,广东贺年歌才会换上Twins热热闹闹的歌声,还有刘德华的“恭喜你发财。”
这一年,程一清耳边听着“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得到佢睇起你
粤语,意“待他看得起你”
,你有前途……”,只觉前途未卜。
德叔哪里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低头看时间,哦,中午时分了。“你饿吗?”
“一般般。”
“下午还要去个地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买个盒饭。”马路对面有间快餐店,店门流动摊档码了一框框肉饭菜,玻璃上贴着黄字“5元三菜一汤。”
德叔两年前做过手术,此后腿脚不灵便,身材也胖了些,走路时有轻微的一瘸一拐。程一清说,“我去吧。”德叔不高兴了,“一个盒饭我还是买得起的!”程一清心情一般,也懒得反驳,目送他过马路。
马路上车子飞驰,德叔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望望,逮到没车辆的空隙,急匆匆往对面赶。腿脚一用力,更显蹒跚。
“小心点啊——”程一清冲他的背喊。
德叔过了马路,高高举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程一清看着他,突然想起中学课本上那篇《背影》。
她绝非多愁善感的人,前一刻也仍跟德叔闹别扭,但此刻莫名鼻酸。
德叔提了两塑料袋盒饭回来,盒饭上还铺了张旧报纸。他寻一家没开门士多店,将一份报纸铺在台阶上,掏出饭盒,招呼程一清赶紧过来吃。正是中午时分,烈日晒着,两人边吃边流汗,背脊都湿了。汗水滴下来,滴在新年发刊词上,“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德叔看太阳晒着她的脸,便催促她快点吃。她问:“还要去哪儿?”德叔愣了一下,说去找个熟人。
程一清敏感,头一昂:“去借钱?”
“嗯,去问问……”语气不那么坚定,但也不擅长撒谎。
德叔心高气傲,借钱这种要拉下脸的事,完全不像他风格。程一清总担心有诈,坚持要跟他去。